一个曾经熟悉或去过的地方,当其以电影的方式出现时,那刻所见所感是与众不同的。电影因人而异的缘故,有了作品之外的属性,弥漫出些许回忆的气息。其实《路边野餐》更适合叫原本的名字——《惶然录》,里面的人物看似早已随遇而安,然现实和梦境都氤氲着不安的氛围,交错出总带着些阴郁的往昔。
若没有在贵州生活过多年,若不是心里也有往事的伤,《路边野餐》之于观众而言,不过是一部看完只觉懵懂而迷惑的小众电影,甚至会觉得看了一部DV拍的纪录片。说到以贵州为背景的电影,上一部记忆深刻的是十年前的《青红》,犹如旁观父母那代人的仓促青春。这才是电影精分的魅力,能让人找到被遗忘的情愫。
一、凯里:现在心不可得
“凯里东接台江雷山两县,南临麻江丹寨两县,西部福泉县,北接黄平县,地理位置在东经107.40.58-108.12.9,东西最长跨度51.76公里,南北最长度44.3公里……”后面洋洋过河时背的导游词中,凯里再次以书面文字的形式登场。往往会看城市简介的,不是在此生活多年的人,而是充满好奇心的客。
故事从停电的凯里诊所开始,穿白大褂的陈升却是病人。在空旷的露台上,老医生望着入夜的凯里,唠叨几句服药的医嘱,嫌弃酒鬼的狗又跑过来。天无三日晴,阴沉而潮湿,给影片罩上自来旧的滤镜,如同多次出现发霉的旧墙、滴答漏水的屋内,还有多云不放晴的天空。占了过半篇幅的凯里,是陈升生活的现在,有他的工作和亲友,还有他的困顿与无奈。
从防空洞里走出来,陈升看上去很孤单,实际上也很孤独。人到中年,孑然一身,妻子病逝,母亲也去世了,弟弟与他不亲近,就剩下侄子卫卫算个慰藉。这样的男人,平凡如任意的路人甲,乍一看没什么特别,却爱写抽象的诗。写诗还出了本集子,他怕也多少有些故事,毕竟诗人是罕见的身份,除了言之无物的回车键。
背着城市
亚热带季风的河岸
淹没还不醉的桥
不醉的建筑
用静默解酒
贵州没有平原,哪怕大些的城市,也多有陡坡还连着山。而这里的山,不比别的地方,更像拔高的野地,无序混杂长着荆棘和灌木,在怪石间又种着玉米高粱等庄稼。近看远看都是杂乱无章的野地,外行人也难辨哪些是人为种的,哪些是自行生长的,山头倒像是被剃坏的短发,东一块长西一块秃。我视之为野蛮生长,一个“野”字颇有个性。
地方其实和人一样,都有各自的脾气和性格。贵州多高山且险峻,河流瀑布都湍急,山洞和防空洞也多,随处可见的野地风格,生出些许与众不同的“鬼气”。我所谓的鬼气,与鬼神志怪无关,而是形容黔地的神秘,仿有灵力去引人探寻。发生在这里的故事,哪怕看着毫不起眼,必有些内里的曲折,就像多重身份的陈升。
当诗人时,他是细腻的。当医生时,他是耐心的。当丈夫时,他是深情的。当朋友时,他是仗义的。当哥哥时,他是忍让的,当伯父时,他是慈爱的。只有当儿子时,他是逃避的。他后来的种种,究其根本,源于孤独的童年,甚至有被抛弃的类似感觉。于是,他才会特别珍惜情感,因为最需要时缺失过。
没有了音乐就退化耳朵
没有了戒律就灭掉烛火
像回到 误解照相术的年代
你摄取我的灵魂
没有了剃刀就封锁语言
没有了心脏却活了九年
说到这里,陈升的人设都是趋于完美的。而现在都是当下的表象,过去的黑历史仍会现身。原来,年轻时陈升跟过大哥混过社会,后因替大哥出头断人手指被判刑。没心如行尸走肉,九年牢狱之灾,陈升就此失去了母亲和妻子,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
之后日子里的陈升,好好地活着,却没了盼头。直到得知侄子被卖,陈升对弟弟老歪怒了,拿母亲留下的房子作交换,以换取小卫卫日后的安稳,也从而踏上了找寻的路途。这时起,小卫卫成了陈升的期望。人要想踏实地活,总得找些念想,也好义无反顾走下去。
在这里的现在,每个人都不快乐,每个人又无能为力,只有照着习惯的轨迹走。整个城市仿佛笼罩在下雨前的闷热中,人们心中都有些憋屈的郁结,不闻不问地耽搁久了,一旦动手整理起来,就像老医生的旧箱子,一拿出来就散架了,放久了鞭炮也点不着。到处似乎都是无可奈何的错过,尽是于事无补的遗憾。
二、荡麦:未来心不可得
梦见母亲穿的绣花鞋,梦见蜡染布上的图案,梦见苗人吹奏的芦笙曲,陈升将这些挥之不去的梦境,都归结为快拆迁的老房风水。片子里数次提到梦的内容,老医生梦到车祸死去的儿子、花和尚梦到儿子想要块表,还有陈升在火车上梦到的荡麦。梦就是一个幽灵,趁着意识睡着了,从心的黑洞飘出来放风。
弗洛伊德曾解释说,“睡眠的时候,心灵面对外界的刺激,要么不予理睬,要么采用梦去否认它的存在,或者“编织栩栩如生的谎言",尽可能地延续睡眠。因此,我们可以把'睡眠的欲望'也看成是梦的动机之一,每一个梦都是这种欲望的满足。”于是,梦承载了众人无法释怀的过往与失去。湟然不可得,初心方成梦。
一定有人离开了会回来
腾空的竹篮装满爱
一定有某种破碎像泥土
某个谷底像手一样摊开
说到荡麦的段落,有人着迷于四十多分钟的长镜头,有人在争论究竟是梦还是真实,还有人在纠结于时空的交叠。就像关于野人的说法,众说纷纭难下定论。而我的第一感觉是将荡麦当做臆想中的一场告别,也是陈升对自己的一种开解。
从不唱歌的陈升主动当众唱了首《小茉莉》,开摩托的小年轻爱吃粉爱画钟表也叫卫卫,开理发店的少妇长得和亡妻很像也想看海,疯癫的酒鬼竟然成了司机但仍爱喝酒,这些在凯里都熟悉的面孔好似有些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却是圆满的,梦中没有遗憾的立足之地,陈升仿佛又见到了亡妻张夕,为她唱歌还描述大海和海豚,卫卫长成了大人有了喜欢的姑娘,连只会在废车里闹腾的酒鬼都正常了。
巧合得不可思议,就可能是个骗局。陈升送出磁带时,说是李泰祥的《告别》。我突然明白过来,在荡麦发生的一切,都是陈升借着梦说再见。跟过去的往事告别,跟过去的自己告别,跟过去的妻子告别,跟过去的母亲告别,陈升自导自演着跟过去和解。只有真送走了过去,陈升才能继续未来的生活。
白醋春梦 野柚子
把回忆揣进手掌的血管里
手电的光透过掌背
仿佛看见跌入云端的海豚
唯一的新面孔是洋洋,她是过去无关的人物,她是即将要离开荡麦的,她就像是属于未来的存在。在整部影片里,只有洋洋的裙子是鲜艳的亮色,回忆里的张夕虽穿着红色连衣裙,却是偏暗沉的深红,远不如洋洋的柠檬黄来得跳脱,点缀了所有的暗沉与压抑。这样的黄色,代表着希望、光明和快乐。
我很喜欢洋洋去坐船的片段,兜了个看似无意义的圈,可是你还在我身边等着。沿着屋旁的石阶走到河边,上船开始背本上的导游词,卡壳时听到大卫卫在岸上大声提醒。洋洋下船买了个风车,可风车被等着的大卫卫抢走。洋洋听到火车开过的声音,大卫卫把风车弄坏了。两人一起走过河上的吊桥,大卫卫提出陪她去凯里,洋洋沉默却没有拒绝。又回到了原来的路径,洋洋过河其实什么也没做,甚至没必要坐船过去。可是,回来后洋洋的心已经有了决定,关于和大卫卫的关系,后来给摩托车上绑红绳是接受。
大卫卫虽有些小滑头,却还是信守承诺的人,他一边载着陈升去坐船,一边嘱咐对付野人的方法。果不其然,大卫卫给陈升的胳膊上绑了木棍,那个样子实在滑稽而可笑。等船时,陈升拆掉了木棍,因为他已经不再惧怕所谓的野人,也终于松掉了心头的捆绑。野人是回忆里的死结,因为曾经不敢面对,所以总没勇气解开。
三、镇远:过去心不可得
终于来到了颇有渊源的镇远,也终于见到了吹芦笙的苗人,原来老医生念念不忘的林爱人就是芦笙师傅。陈升找了一路的苗人,吹芦笙是给林爱人送葬。老医生没有来或许是对的,分开了半生的旧时恋人,若见他病重是心焦,未履行承诺也心焦,知道死讯更是心伤。无声的牵挂终究败给了时间,再多的思念却终究挽不回重逢。
在片中,镇远与人物的过去,有着剪不断的纠葛。陈升在这里度过了孤独的童年,而他的母亲对这里有着深深的歉疚,老医生知道曾经的恋人一直在这里生活,花和尚选择在这里开间钟表店抚慰丧子之痛,以及埋葬曾经混社会当大哥的过往。镇远就像《花样年华》结尾里吴哥窟的树洞,装着许多人的旧时光与秘密,静静地望着有人来有人走有人停。
所有的转折隐藏在密集的鸟群中
天空与海洋都无法察觉
怀着美梦却可以看见
摸索颠倒的一瞬间
关于镇远的戏份,只有最后十来分钟。于大多数人而言,现在是冗长的,未来是飘渺的,过去是零散的。所有当下与以后的脉络,都来自那些不连贯的过去,如同奔涌的江河源于不起眼的细流。长久以来对爱的渴望与缺失,都是从陈升在镇远的日子开始,然而他的童年以及和母亲的心结,始终都是透过旁人的口说出的,他自己似乎并不愿过多提及。
许多年后,陈升为找侄子再次回到镇远,既像重温记忆,又像重复命运。一直以来,陈升对小卫卫的照顾,几次提出让侄子跟自己过,除了亲缘关系和母亲遗愿,还因为他的困境像极了儿时的自己。被远离亲人,被独自生活,不过是体面些的抛弃。
岁月和失去是至烈的侵蚀剂,曾经的江湖大哥如拔牙去爪的老虎,花和尚以老者的絮叨不愿让陈升接走小卫卫,他脆弱地将孩子当作亲情的替补。老旧的电风扇,和各式的钟表,有所指代地出现了,循环往复总不顺畅,修了又修好好坏坏,过去不可得,岁月亦不可追,上了年纪更易陷入记忆的怪圈。若说陈升看小卫卫像自己,花和尚又何尝不是看陈升像自己?尝过后悔滋味的人,才更懂得珍惜眼前。
冬天是十一月十二月
一月 二月 三月 四月
当我的光曝在你身上
重逢就是一间暗室
终究没能狠下心,陈升留下了几颗纽扣,和周一的最后期限,躲在暗处用望远镜,远远看了眼小卫卫便走了。小卫卫后来究竟有没被陈升接回去?想到未言明的以后,感觉就像读沈从文的《边城》,揣测走了的翠翠是否会回来。
长大后的小卫卫,会成为大卫卫、陈升、老歪或是花和尚,其实就取决于他的境遇,以及他面对的态度。陈升和老歪这对兄弟,家里都挂着旋转彩灯,舞厅的元素出现在此,带着些超现实风格的反差。一个挂在嘈杂明亮的阳台,一个挂在昏暗潮湿的屋里,就像一个选择努力生活,而一个选择浑浑噩噩。不同的人生,怪不得命,却怨得了己。
车后的隧道口变得越来越小,前方的光亮却越来越宽阔,陈升回去时又打了个盹,闭眼的时候对向火车上有倒走的钟。小卫卫看到了,却没马上接走,陈升至少算是放心的。林爱人找到了,却只有送葬曲,陈升也算是忠人之事。而荡麦的一游,梦也罢,幻也好,陈升终于是有所收获,有些重逢的本身,也是一种自我治愈。
灌热水瓶时闷闷的声音、木头书桌上的小盆文竹、窗户可打开的绿皮火车、蓝布蜡染和黑衣苗人、随处可见野地山头里的苞米、喧哗的瀑布和黢黑的山洞……尽是遥远的念想碎片,度过了最初童年的地方,哪怕离开许多年未归,是好是伤早已挥之不去。
《金刚经》中如是说,“过去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这部电影之于我,如同荡麦之于陈升,在不为人知的时空梦了一场,醒来该忘的忘该放的放,然后逐渐成为更坦诚的自己。既知不可得,或能少憾事。
片名的英译是Kaili Blues,与诗相配的蓝调,自带忧郁的情绪。被汞矿染蓝的水塘,像海却不可能会有海豚,因是重金属超标的污染。还有陈升说和张夕结婚时,住在瀑布旁的小房子里,两人在家只跳舞不说话,因为说了也听不见。只出现在台词里的景象,在静默的时光中回顾,幻想出来竟觉浪漫,沾染着返潮空气中的鬼气,写成了光怪陆离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