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点,在一个背井离乡的夜里,闭着眼睛恍恍惚惚。脑子里忽然飘来一条路,是春天,清明时节,满山肥翠,空气都带着迷迷蒙蒙的绿色,一片绯红的杜鹃却肆无忌惮的盛放着,摇曳着。我坐在爷爷的嘉陵摩托上,从一个坡下来又上另一个坡,盯着远处那片红,一点点的走近走近,渴望着,它变得具体了,又远去了,变得模糊不清了。我恍惚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爷爷从镇上接回在县城上初中回来的我,又瞬间推翻,说那是又再很多年前,爷爷搭着上小学的我去集上买书包的路上看见的场景。那是一条不宽的水泥马路,在那个下坡之后又上坡的地方,两边都是青石上长满青松蕨草的山。在我老家,他们都叫那个地方峨眉寨。马路上坡的地方地势高,奶奶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挑东西往这走要一层层上石阶。马路左下是一个大坑,以前有一车宽的小路下去,那个路边的草蓬下还有条小溪流过,我们都在那里摸过小鱼。坑的两边山壁上有大大小小的岩洞,很多传说以前打仗就藏在里面,有些岩洞里面还有废弃的旧碗。小的时候爷爷他们都在那个坑里面采片石,来来往往的车一车一车的把采出来的片青石运到各个地方,变成房屋的地基,水库的石坝,工程的石墙。男人在坑里采石,女人们就成群结队地穿过采石的坑往里再走去,砍了满担的柴火,赶着挑回家做饭。偶尔奶奶还牵着小小的我去耙松针,山上冰糖葫芦那么大的山楂让我记到如今,当我拿着一根细竹左摇右摆地跟着奶奶走过时,总能听到一群老爷们的调侃说今天砍了多少柴。那时候我真的好小,爷爷也才五十左右精神矍铄,是个封建社会出来的有些重男轻女,又固执又严厉得让人有些害怕的老头。记得后面的妹妹堂妹出生后,奶奶要带着她们睡觉,就让爷爷带着弟弟睡在那个帐子床的一头,我睡在另一头,那时候的我总是喜欢左侧躺,紧紧地扒着床壁。而一旦我半夜睡的不老实了,爷爷就会重重的拧我的腿。以至于我一直觉得小时候做的那个床顶上有一只恐龙长大血盆大口要吃我,喊爷爷他也不救我的噩梦是情绪的代入。八九岁的我也超级讨厌早上六点多就被吼醒去跟着爷爷放牛,春夏天,草都长得很密了,早上的露珠打湿了我的裤脚,骚痒了我的小腿,鞋子也变得滑滑的。爷爷在田里忙活着,我就在旁边放牛,真的很无聊。后来偶尔带一本书去,小小年纪开始学王冕。那时候小小的我,因着是家里五六个小萝卜头最大的一个,自然什么都要做在前头,颇有些愤懑情绪,觉着爷爷确有些重男轻女。因此即便我贪婪的看着那漫山遍野摇曳的杜鹃花,我依然没有任何想要去摘一支的心情。车子一晃而过,花落了,春过了,一切又重归模糊了。一年又一年,爷爷渐渐老了,那一年,我已经在县城上初中了,大概是五一回家吧,坐车到镇上,爷爷还是骑着他的嘉陵摩托来接我,恍惚看见一星白发,自觉长大了的我以大人的姿态问家里人安好,奶奶做什么去了,身体可好,那个固执的老头也认真回答,那时候,家里小堂妹已经出生了,三四岁的样子,在孙辈面前严厉的老头面对着活泼的幼孙和小孙女,也越发的慈眉善目了,时常被逗笑,只老两口还是辛苦,勤劳,种一家十二口人的田,水稻,白莲,爷爷还做着工地上建筑的活,奶奶还是上山砍柴,肩上担着满满一担柴,胸前一根传承好几代的背带挂着小堂妹。从峨眉寨,一路歇歇停停,走两三里的路回家。在这条路上,每一段都很熟悉,但是那天我在爷爷的摩托车上,沉默着,突然看见路旁竟然有一颗青梅树,已经结果,心里想着下次总要来仔细看看,或者摘一颗梅子尝尝。可后来很久很久,我也再没看见它了,我经过的很少,或者不经意,或者忘记了,或者整个季节都没回来过,或者是它已然消失了。在半路上,已过了峨眉寨,快到对面山,小时候常常成群结队在这黄泥山上找蘑菇,从曾经淌过结满桑葚涨水的河,徒手攀峭壁去采过野百合的高山一路翻找着找到马路边上的黄泥山上。茅草里的红色的纵菌,我们那叫红菇子,松苔下褐青色的绿头菇,在黄泥上冒头的黄色毛笋菇,总是在天色昏沉才想起回家,四处炊烟,风吹来家里奶奶大声喊着归来吃饭和责骂的声音,农人走在路上,沉默的,说笑的。那条路,山和田,花与水,不是江南,两面青山却以沉默又内敛的姿态成了我记忆中的螺子黛,画在水如镜湖,花似粉黛的我的家乡。那洗衣服的河,那春天飞红夺翠的杜鹃,一支峭壁上摇曳的百合,路边的一树青梅,松林里的一颗山楂,那掰过笋子的竹林,那一条蜿蜒八里的水泥路,为何让我魂牵梦萦到如今?年幼总是爱在作文开头写着白驹过隙,时光弹指过,那时候,忙碌却悠闲,贫穷却自得,向往外面的世界,或许是看多了童话故事的缘故,心中总是存在一个着梦幻的世界,天真又充满对世界的幻想。十几年过去,黄昏肯定依旧照着如画荷田,小河旁边的人家已经破败安静,河水从来不在意,那些曾经八卦热火朝天的老人已经逐渐离去,寿终正寝的,孤独老去的,疾病缠身的,一把火化为尘土的,都化作乡间三两句议论,一声叹息;而那些小一辈的妇人们,也已垂垂老矣;挽起裤脚用力搓洗衣服和调皮玩水的小孩也都各自长大离去,渐行渐远渐无书。妹妹发来在老家门口跳绳的图片,听说今年的莲子很少,堂妹说暴躁的弟弟在乡下能吃能睡还能开玩笑,一吃完晚饭就一连串出门逛乡下的马路,跑到大队门口蹭网。奶奶在昏黄的灯光下用妹妹手机和我视频,家长里短,担忧着,牵挂着。好像时光凝滞着,但是我真的回不去了,我再没有办法履行每年夏天所有兄弟姐妹齐聚乡下的无声约定了,就像很久以前的夏天,接近黄昏的时分,洗完澡坐在门前乘凉,天空中出现的火烧云;盛夏满天繁星,我们互相讲故事,表哥和弟弟抓青蛙用绳子绑住吊出来一条蛇;涨水的沟渠伴随虫鸣,在昏黄的灯光里一家人呛鼻的米糠点燃的熏烟做莲子,表哥手机里放着《虫儿飞》,嘴里讲着的鬼故事。真的,我再也没回去过那样一天,那样的火烧云,那样的满天繁星和虫鸣。终于,等我长大了背井离乡去求学,我不再幻想着世界之大,一年胜似一年的想着回家,想回到那个骑着小毛驴就可以穿梭在任何地方的小城,时不时的回去看看爷爷奶奶。然而,严重晕车,见车就难受的我却只能背井离乡,奔波流浪。当年读不懂《琵琶语》,现在才知“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到底是什么滋味。因想起这些,却大多都已忘却,怕十几二十年后连画面都忘记,还是动笔写下来。大概絮絮叨叨了两个半小时吧,太多回忆,就这样吧。
故乡的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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