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着一支烟,升腾的烟雾里那张娇好的脸渐模糊,不由地嗽咳了几声,好久没吸了。修长的手指涂着黑色的指甲油,轻弹着烟灰,像弹掉一段记忆。
烟升腾着,细若袅袅游丝钻进她的心肺,淡灰色的烟圈一个连一个,变大消散在屋梁。追着那烟雾她两眼湿润。
父亲喜欢抽烟,她从小就对烟并不陌生。每次看父亲抽烟她两眼发直。苍白的烟雾从阴森森一翕一合的黑洞里游出,像一条绵延的长龙,在空气中上升化为更多的线龙。她最喜欢那烟圈,去捉到手了又化为无形。
学校要交学费,她要钱买笔本子,母亲在念叼一日的开销时,父亲不说话烟一支又一支地抽。烟雾里她依喜欢着吐出的烟圈,不由地有丝厌恶,父亲蹲在门口原地转了几圈,踩灭地上的烟头,默默向外走去。那刻父亲的背影变得瘦小,如形将的朽木。
母亲驱赶着屋内的烟,“抽,抽,就知道抽,哪天抽死你。”烟顺着房梁绕着几圈,沿着门上框如蛇游出,她的胸口不再沉闷厌恶感也渐失。
隔壁老爹在时,她一有空就跑去。和几个小朋友搬着板凳或蹲在他膝下,看他抽着汗烟听着故事。
烟袋的烟锅里不停地装研好的烟沫,系着的一个小小的口袋已布满油污,见证着他在这条路上走了多久。上口抽紧拉开,黑洞洞的嘴里喷出一团团的浓烟,紫而干的嘴唇蠕动胡荐如雨后的青草,熏黑的牙齿还剩几颗,喷出的口气是浓重的烟臭味。
有的小朋友咳嗽起来,揉着眼睛。她也眯着眼不住地眨巴,喘不过气。屋内像早晚上起的雾,灯光微弱老爹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如若是冬天外面再冷屋里烟雾迷漫,很暖和。她们就是寻“暖”的小蛇,总要从那黑洞里爬出游离而去。
老爹讲着从市集上听来的故事,那烟袋那黑黑的牙齿,那不断涌出的浓烟,那枯瘦不停添烟叶的手,都变得有丝温情没了距离。星星没了,野花不去摘了,小兔子没人添草了,没有比这重要的事。热闹时忘了回家忘了不知吸多少烟雾进肺里母亲责备地说。有的小伙伴睡着了,有的中途离开。父母找来拖到外面小声责骂,“还没听完,我要听完…”满身的烟味,他们点着脑壳而去。直到最后一个字从老爹嘴里溜出,他朝着鞋底磕烟袋,把烟袋装进黝黑发亮的大衣口袋,夏天或别在后领窝,站起来推着,撵他们快回家去,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临走央求着明天一定要接着讲,讲到哪了再三提醒才离去。
总有些小意外小失落,再去时或晚了,围在小孩中的老爹像一雕像,故事也没接着。或下了雨,老爹出了远门。只要人还在希望总是有的,再乱的故事也总能听出头来。
没事几个小孩就蹲在门口晃悠,老爹的故事一个又一个,天总是很长故事也很有味。像那山旮旯里的桃子,挂在枝梢熟透的杏,苹果,树叶下围着许多马蜂也敢上的顽皮。
老爹有时累了,伸着老寒腿,抖索的胳膊说渴了。她不懂睁着大眼傻站着,机灵的小伙伴忙去倒来,蹲在老爹腿边,抚摸着他的头掐一下嫩嫩的脸蛋,烟雾中一切都模糊了,她和他们隔着千山万水,孤单的她坐在一角在烟雾的墙外。传来一阵哭喊,“疼,疼,你抓我小鸡了,”不知谁喊。她好奇地冲进去,老爹目光淫泻小伙伴脸蛋变形,她害怕地退缩,讨好的下场。又很后悔自己的迟缓,没有逮着这个机会。老爹只是记住那两三个人的名字。
故事的间隙难免有出去撒尿,要递的茶,还有争论一番故事的结尾。老爹磕着烟袋“咚咚”响,怄着气重新找座位,空气中的灰尘不再飞腾。
听到兴头时老爹要喝口水,吸袋烟。装烟的过程缓慢又磨蹭,倒出烟灰在一盂里,在油腻的小布口袋里抓出烟沫装上,压紧再装直到实了装进去撒出来,拾起撒落的烟沫系好小布口袋的布条。找火柴忘了搁哪了,又一阵抓心的找,小孩子的眼睁得大大的,好不容易等那黑洞又涌出浓烟,憋了好久的气可以松一口了,他还不讲总是扯些闲篇。“有天我死了,你们这些兔崽子再也听不到故事了,”脑袋转得快的小孩把板凳拉着向前靠靠,“老爹不会死老爹能活一百岁。”老爹的山羊胡子翘着,脖上的青筋可见,那个黑洞阴森幽深。她干杵着,“我们可以听收音机,自己上街去。”目光齐聚像剜着她的肉,她才知说错了,以后老爹见到她土黄色的脸总是阴着。她害怕地不敢看,躲在人后。
老爹会死吗,他的脸土黄色。再看看其他小孩的脸,鲜红闪着光像水果。老人都这样吧她安慰自己。
村口路边的蔷薇开了,谢了,老爹后来生了病卧床不起,家里人照料一段时间后还是没好,不知何时死了。
路过他家门口时,寂寂的有些人在忙。晚上找人准备去听故事,被他家的大人责骂了一句,“听听,不准去,”躲到一边打听才知真的死了。
那一刻她心中酸酸的,再也没有故事听了,泪水涌了出来。她也没有去听父亲那个摆弄来去的收音机,觉得不好听。上街也找不到说故事的人。
路过老爹家门口,四周比住日沉静了许多,老爹最爱坐的石凳还在,后来也不见了。爱听故事的小孩也都长大不知去了哪里。她上了初中高中最后离开家,也去了外地。
老爹的门口依昔还有股烟味,用过的东西扔了住过的房子渐渐变得清爽,那浑浊的浓重的味道也一同消失了。
父亲戒了抽,抽了戒。有时也加入反对的行列,义正严辞罗列种种危害。有时父亲干坐着屋内没了烟雾,很诧异莫名地看着他有些失落。
还是喜欢看那烟圈,雾中被扭曲虚幻的脸,变大又变得模糊。烟圈中老爹腾云驾雾,雾里各种面孔交错,忘了一些不快一些甜蜜,隐隐地苦涩漫开,拨开迷雾天依清亮惨白。明天仍一样到来。
父亲也在生了一场大病后,戒了烟。全身清爽干净别人给烟摆着双手,母亲在旁笑着。
家里一时窗明几净,看什么都很清楚了,没了沉闷的咳嗽声,肺里辣辣的味道。
父亲每天出去转悠,像少了可指挥的兵马,做饭的刀勺各种食材。没有了没完没了的絮絮长谈,一下子颓废消糜走来。没声响地出现在身后,不知何时又去了邻家或到了路口河边。
脸上的沟壑纵横,胡子拉碴。透过那烟雾模糊地有些害怕,这不是自己的父亲,有些疏离陌生,甚至不敢靠得近。
许久没回家,从外地回来,心血来潮地点一支烟塞给父亲,他躲闪着拒绝。她失落地吸了口掐灭了。
无人时她点着一支,淡白浅灰的烟雾弥漫,疏离了现实,模糊中有种神秘感。她不知是喜欢烟的朦胧还是烟的味道,甚至是什么。
她甚至后来找男朋友,开口也总要问人家吸不吸烟,答案无非两种有些落落的感觉。
她有时叼着一支烟,不点,玩味着痞的招式。那一刻她才明白,是一种紫色的优雅和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