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二十二)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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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燕娜

“除了我们班的徐雨还有谁?”凌云说这话的时候,如沐春风,仿佛为自己班上有徐雨这样的人才而感到骄傲似的。

许方圆暗自庆幸自己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演绎得入木三分,卓有成效地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这时,又开始得瑟起来,只见他狡黠一笑,附和道:“难怪,原来是她。”

而嘉慧听凌云提起徐雨时,语气异常亲切温和,不禁涌起一丝妒嫉之情,失落地将视线从凌云脸上撤离,转向许方圆身后的周大海身上。周大海本来心虚,察觉嘉慧逼仄的眼光后,心里更是发怵,生怕嘉慧质问他窜网吧的事,急忙转移视线,游离到别处去了。

王凌云自顾自地摇头叹息道:“可惜,这是她最后一次播音了。”

众人惊诧,顿生恻隐之情,问:“为什么?”

“因为徐雨她爸——也就是初三(一)班主任徐伟,要求她辞退播音职务,说是为了让她往后专心学习,力求中考考出优异成绩。”

“你说什么?徐雨她爸竟然是那个叫‘虚伪’的(1)班主任?哈,有意思!”许方圆神经质地笑道。

“人家叫徐伟,不叫‘虚伪’。”凌云捍卫正义的纠正道。

“好好,不和你争,徐伟就徐伟,不就是个称呼吗,哪来那么多讲究。”许方圆双手交叉于胸前,摆出一副屌丝样。

“什么跟什么?那是对别人最起码的尊重好吧,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以后就叫你许尖尖好了。”王凌云毫不客气地说,略有几分回敬的意味。

何嘉慧一不小心噗哧一笑,瞬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甚是可爱。显然这一笑缓解了她刚才的不适,还让她想起此行的目的,于是笑容刹那间消失,脸色一沉,提醒道:“你们不会无聊到来这里讨论称呼的吧?”

在班集体荣誉面前,她决定抛开自己与徐雨之间的摩挲不计,劈头盖脸又问道:“班长,徐雨她报名了吗?我们班女生中数她个子最高了。”

“我有问过她,她说她征求过她爸,但他不同意,不过我看得出她自己是非常乐意参加的。”凌云一如既往地凝视着嘉慧解释道,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让嘉慧吃醋了。

“许方圆叫他‘虚伪’一点都没错。比赛是他提出的,却又不让自己女儿参加,真是让人想不通。”何嘉慧愤慨道。

许方圆刚才只是随口说说,没料到会得到嘉慧认可,更加得意非凡了。因此意犹未尽,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分贝:“不是吧,她就这么妥协了?难道她一点主张都没有?唉!怎么感觉我们学校的人才都‘缺胳膊短腿’的,积极学习的同学,未必有方向;有方向的同学,又未必积极学习;既有方向又积极学习的却又没主见。”

许方圆的宏论让碧莲听了,嘴角立马扬起一条弧线。她对他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很贪玩,上课经常开小差被老师点名,下课无影无踪。但从他的言语表达来看,他思维独特,言语幽默,可见是个风趣之人。想这厮如果平常上课认真听讲的话,必定是个难得的人才。

梁壮志却不这么认为,只见他冷不丁冒出一句:“有主见如你,却既无方向也不积极学习。”

许方圆对壮志的话语充耳不闻,却敏锐地捕捉到碧莲的笑容,只是不对其发言。转而得意的挑逗何嘉慧说:“何嘉慧,看来木兰从军,非你莫属了。哈哈!”

“去你的,只会幸灾乐祸。“何嘉慧面露鄙夷的神色,抬脚摆出想踢许方圆的样子。

“哈哈,这都被你看出来了。”许方圆得瑟得越发不可收拾。

许方圆的笑声很快被昏沉的暮色吞没,但几个同学心里的忧虑却仍然浮荡在他们少不更事的脸上,悄无声息地跟随着他们一起走进了灯光明亮的教室。

这天,夜色微凉,满天星斗大肆闪烁,仿佛在向人类炫耀着它的自由和光辉似的。

借着路灯的余光,从六楼的初三(6)班教室的窗口,穿过绿荫道,可隐约看见对面教职工宿舍楼。徐雨通常只有寒暑假才回老家陪爷爷奶奶一起度过。平常上学都跟随父母住校。教职工宿舍楼修建在教学楼的后面,紧挨着学生食堂。同样是在绿化掩映当中,因此常有三五成群的鸟儿飞到这儿栖息。徐雨非常喜欢早起听晨鸟鸣叫。

往日下晚自习后,徐雨独自走在这条熟悉的林荫小道上,并不觉得孤单,反而常有“曲径通幽”欢欣。然而,今晚走在这条被夜色吞噬的小道上,却让她深深感到胸腔里翻滚着一簇令人窒息的压仰的浪潮。

夜在她的脚步声中,变得越来越静。她清晰听见,两旁的无名树在晚风的吹拂下,挣扎似的摇曳着,不时沙沙作响,好像发出一阵阵搅胃的呜咽声似的。

她觉得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呜咽声是对她精神的戏虐,她仿佛深山里遇见虎似的,突然条件反射似的奔跑回家。这种经历在她是第一次。她重重地扣上大门,成功地将风声关在了门外,却不小心把烦恼带回了家。

空寂的家里阒无一人。这在徐雨的意料之中,晚饭期间,她已得知母亲陪父亲去了镇上书店。她环视空荡荡的客厅,犹如看到自己空洞的内心。只觉浑身泛力,于是漫不经心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摸黑按了开关,明亮的灯光瞬间照亮整个干净又整齐的卧室。照例把手中的书搁在书桌后,她发现窗户是倘开的,于是又神经质地往前一倾,伸手把窗户关紧起来了。就在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她才恍然发觉,自己今晚的行为与往日格格不入:平常放学回来,如果发现窗户呈紧闭状态,必会动手将其推开。

同时她感到自己的内心踊跃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烦燥和不安。认为只要暂时把自己封闭起来,与世隔离,就能排解盘踞在她心中杂乱无章的思绪和烦恼。

然而,一切都只是徒劳。因为烦恼早在她回家关上大门之前,就已潜伏在她大脑中的每个角落里,并且早在那里深深扎根。如今,这些思想宛若逢春万物复苏般醒来,开始茁壮成长。

思想上的强烈冲击,使她感到阵阵眩晕,随即颓坐在身旁的靠背椅上。神情呆滞。在教室里听到的流言蜚语,开始蜂拥而至,就像条条支流,汇入她密集的脑海:“比什么赛啊?傻瓜都晓得那是忌妒的表现。”;“既然是他主动提出的,那么凭什么不让自己的女儿参加,那不是明摆着想看我们出洋相吗?”;“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看就要中考了,还整出这些花样来”;“这你就不知道了,聪明的人有两种,一是提高自己,二是搞跨对方。哈!”

起初,她对于这些风言风语感到狐疑,甚至穷尽所有的可能性,还是觉得自己的父亲不可能是同学们口中的那种动机不纯的人:一个教思想道德的人,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可是后来,在她多次征求父亲让自己参赛却均未得到应允,继而又受他那番教条式的陈词滥调的冲击后,那些流言蜚语在她这里才得以证实——正如她们所说“既然是他主动提出的,那么凭什么不让自己的女儿参加”。

她一直为自己拥有一个厚德载物,受人敬仰的父亲而感到骄傲,当下却因为他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她觉得自己平常冷漠傲慢,那只不过是一种性格上的缺陷。然而父亲言不由衷,表里不一,则是一种人格上的缺陷。这让她实在难以理解。她想起勒·克莱齐奥在《战争》中写道:“人人都失去了面孔。”

是的,人人都失去了面孔。至少父亲在她这里就失去了原先的面孔。从小,她就以父亲为荣。虽然他只是一个中学教师,但知识渊博。而且对她无比疼爱。小时候他背着她到镇上影院看电影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那时候他总是以电影里的人物和故事为鉴,告诉她许多做人的道理。他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电影里的主角。当主角容易,但被观众认可难。所以,每做一个决定,或选择一条人生之路的时候,务必要谨思慎行,以免日后追悔莫及。因此,凡是父亲认为是正解的她便觉得是对的,不容置疑。他还一直教育她,要做一个厚德载物的人。挂在客厅墙上的那幅上了裱的字画“厚德载物”四个大字,当初看起来激奋人心,如今看来却十分讽刺。她认为父亲的动机看似进步,实则堕落,只为了满足他那愚蠢的虚荣心。

一直昏睡在心底的自主意识突然被她内心强烈的撞击声唤醒了。

她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处在一个被动的位置上,该怎么做人,怎么学习,交什么样的朋友以及她的长远人生都被父母一手安排妥当。比如她喜欢数学,准备报名加入学校的辩论组,可她父亲却力荐她报名当学校广播员。当她好不容易对广播有了兴趣后,他又想方设法让她退出,理由是将近中考,理应全心全意放在学习上。从头到尾从来没有征询过她的意愿。

母亲也一样。她从小就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尽其所能满足她所需。而且从小就给她灌输交友规律:凡是不爱学习的学生都是坏学生,要远离,因为近墨者黑。凡是学习成绩好但家境却十分贫困的学生,也不能走得太近,因为会受其价值观所影响,而且这类学生的思想容易偏激。然而她却没有察觉,自己的那套施教理念本身就是一种偏激。后来马家爵的轶事除了被母亲当作反面教材,还造就其对自己看法精准无误的成就感;这也就是她到最后,只有凌云一个朋友的原因。

她感觉自己被关进了一个牢笼中,不能自我。有时她极力摆脱这种人生的枷锁,不想再由父母来支配她的人生。但却找不到任何突破口,换言之,她找不到让自己冲出突围的勇气。

逐渐膨胀起来的想法,让她的身体产生一种本能的抗拒。她猛地站起来,冲进洗手间,扭动水龙头的开关,任由储存在水管里的自来水倾泻而下,如同一个激情澎湃的人自割血管放血。接着,她下意识地弯下腰,伸出双手,掬水冲洗自己那热得发烫的脸。

此刻,她只想把心中的积郁通通冲洗掉,然而,自来水只冲去了她脸上的灰尘却洗不掉她心里的积尘。抬头瞻仰之间,无意中看见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孔,百无聊懒地展映在墙上的平面镜中,更加显得落落寡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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