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
一
毛毛出生在六二年五月初五的早晨。
她妈妈青兰正在做早饭,刚刚切好南瓜,准备煮熟后,再配少量面粉煮南瓜糊糊吃。突然一阵紧似一阵的阵痛袭来,青兰知道肚子里的孩子要出生了。
因为她已经生了三男二女,都说“久病成医,”这女人生孩子多了,也就熟能生巧。 青兰还想勉强撑着将早饭做好,省得毛毛的大(方言:父亲)回来发脾气。
毛毛的大此时仼杏花村的队长,官不大,脾气却不小。动不动便摔筷子撂碗的,青兰和孩子们一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声都不敢吭。
可是,毛毛偏要急不可耐地降生,青兰忍了又忍,当下身开始淋漓时,青兰捧着肚子准备回房间的床上躺下,谁知道还没走出厨房的门,毛毛就生出来了。 青兰只好就地躺下,自己为自己接生,女人天生的忍耐力和母性,让青兰忍着疼痛,用牙咬断脐带,脱下自己的上衣将毛毛包了起来。
奇怪的是毛毛没有像其他的婴儿那样,用响亮的哭声宣告她来到了这个世界。尽管她妈妈熟练地提着她的双脚将她倒立,也熟练的在她的小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可是毛毛愣是一声不吭。
刚好隔壁的二婶子走了过来,见此情景,大惊小怪地嚷嚷开了:“我说青兰,你不会是生了个勺(方言:傻子)吧?要不怎么连哭都不会?”
青兰碎了她一口:“呸呸,乌鸦嘴,你才是个勺呢,小孩子不会哭很正常,也许她很乖哩。”
二婶子闹了个大红脸,赶快过来帮忙抱起婴儿顺便搀扶着青兰进房休息。 这二婶子嘴快手也快,一会儿功夫,就从厨房打来开水,帮青兰母女擦洗干净。然后又帮忙将厨房地上的污血,用灶𤎌里的火灰掩埋后打扫干净。
不久,毛毛的大收工回来,看到早饭没做,立刻咆哮如雷,二婶子连忙出来打圆场说:“哎哟喂,大江,青兰刚刚又给你生了个汤罐(方言:女儿),水都没喝一口,你赶紧凑合煮点什么随便吃点吧?”
大江瞪着铜铃大的眼睛,气呼呼地说:“就知道生生生,生了这么多赔钱货,还不如扔了!”
青兰气得眼泪“吧嗒吧嗒”朝下掉,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因为孩子生得多,所以也就没有谁比较宝贝,毛毛上有三哥二姐,所以更是不怎么招人稀罕,她大连名字也懒得给她取,她妈妈便随口叫她毛毛。
这毛毛也真是乖,从来不哭也不闹。
二
乖乖的毛毛长到一岁多了,同龄的孩子早就会说会笑会走会闹了,她却一直乖乖的除了摇摇晃晃的会走外,什么都不会。
她妈妈这才惊觉毛毛的脑袋真的有问题,只是那时并没有什么检查可以诊断孩子的大脑发育不全,所以也就只好随她去了。
毛毛妈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这更让毛毛的大暴跳如雷。恨不得将所有的女儿都扔了,毛毛妈忍气吞声的只好以沉默面对。
毕竟每个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无论健全的还是弱智的,在母亲心里都是一视同仁。 在磕磕碰碰中,毛毛居然也健健康康的长大了。
当然,长大了的毛毛不能象她的哥哥姐姐和妹妹一样去上学,因为她除了会喊妈妈外,什么都不会说。当然也就不招她大的疼爱了,稍有不慎,她就成了她大的出气筒,非打即骂。
她的兄弟姐妹也不待见她,都嫌她傻里傻气的丢他们的脸。 好在随着田地包产到户,每家每户的温饱问题算是解决了。人们一天三顿可以吃上白米干饭了,逢年过节,大鱼大肉也成了家常便饭。
但是人们手上的闲钱并不多,于是有经济头脑的人们便开始想利用第二产业发家致富。 毛毛的大不愧是当了几十年队长的人,他利用国家的扶贫政策,率先接受了国家投资的贴息贷款,购买了几十只山羊,叫一无所长的毛毛赶到山上去放。
毛毛虽然勺,但是放羊却放得好。每天早饭后便将羊赶到山上,吃饱了,又赶回家。吃完午饭后,又将羊赶到山上,傍晚再赶回家。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也成了一个不吃闲饭的人。
一转眼,毛毛也长成了大姑娘,只是她的智商有问题,什么事都不知道,甚至连大姨妈来了也不知道,有时候就那样血淋淋的走在人前人后。她除了会放羊,其它的什么事都不会干,不会洗衣服不会做饭,更别说做家务收拾东西了。
再加上她大脾气暴躁,一般人也不敢惹他。尽管毛毛已到待嫁年龄,却无人前来提亲。 就这样一拖再拖,毛毛的两个妹妹也先后嫁掉了,毛毛依然无人问津。没办法,他父母只好将她当老姑娘养着。
谁知道时来运转,在毛毛二十八岁时,她的一个嫁在湖北宣化的远房姑妈,有一次路过她家,看到了毛毛,她决定为毛毛找一个婆家。
不久之后,她姑妈便带来一个比毛毛大十五岁的男人,说是愿意娶毛毛。
毛毛的父母思前想后,觉得毛毛嫁人还是比留在身边好,倘若毛毛能生个一男半女,那后半生也便有了依靠。 于是,他们便答应了这门婚事。
三
毛毛的男人姓耿名直,真的是人如其名,是一个忠厚善良的老实人,唯一的缺点是有一只眼睛弱视,看不清东西。
毛毛嫁过去后,耿直便将她当孩子一样看待,什么事都不要她做,她也什么事都不会做。
耿直上田间地头干活,也带着毛毛,在树荫下放个马扎(一种简易小櫈子)给毛毛坐,顺便带瓶水和一些零食给她吃。 做好吃的,总要多留一些给毛毛,就算煮面吃,也要在毛毛碗里多卧一个荷包蛋。
毛毛享受着从小到大都没有享受过的关爱,所以,没多久,她便成了耿直的“跟屁虫,”无论耿直走到哪里,无论风里雨里,她都要跟着,一刻也不能离开。
有时候村里的人逗毛毛,把耿直藏起来,毛毛找不到耿直,就坐在地上捶足顿胸地哭,仿佛丢了这世上她最最重要的宝贝。
大家不忍心看她哭,只好把耿直放了出来,毛毛一见耿直,立即扑过去抱住耿直又哭又笑的,惹得大家唏嘘不已。
耿直的父母早逝,他也是个苦命人,虽然毛毛不会知冷知热的关爱他,他便将自己的一份真心,全心全意付出给了毛毛。 也是天遂人愿,三个月后,毛毛便开始吐得稀里哗啦的,耿直又惊又喜,知道自己要当父亲了。
于是对毛毛更加关爱,去集市买回大量营养品,饭菜也做得更加可口。
都说苦命的孩子天保佑,十个月后,毛毛顺利产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直把个耿直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笑眯眯的。 对毛毛母子仨人伺候得尽心尽力,毛毛虽傻,但是母性却是天生的,她的目光温柔而眷恋,将两个儿子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除了耿直,谁也不准摸她的孩子,否则她便像一头发怒的狮子,非打即咬。
耿直家的煤炉子二十四小时不熄火,炉子上变着花样炖着猪腿、排骨、鸡,以便毛毛随时吃喝。 好在毛毛能吃能喝,母乳也充足,俩孩子也长得白白胖胖的,更是喜得耿直眉开眼笑的。 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孩子一样走进走出的嘴里哼唱不停。
村里人见到他就调侃他说:“耿直,你这回是倒吃甘蔗,一节更比一节甜哈。”
耿直也乐呵呵地点点头,嘴里不停地说着:“那是那是,我是做梦都能笑醒了,要不我怎么给我儿子取名耿心耿想呢,我是心想事成啊!。”
好日子总是顺风顺水,一转眼,俩双胞胎儿子到了上学年龄,也是天保佑,俩孩子居然都像耿直一样智商正常,耿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虽然家里四口人,有三口人要他伺候,他也乐此不疲。他每天快快乐乐的洗衣做饭,既当爹又当妈,把一家四口人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倒也让村里人称羡。
也有美中不足的时候,有时候俩孩子在外面玩,有顽皮的孩子骂他们的妈妈是个勺,俩孩子便同人家打架,然后哭哭啼啼回家找耿直不愿意。
耿直只好骗俩个小家伙说:“你们的妈妈不是勺,是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将脑袋摔坏了,所以才这样的。”俩孩子信以为真,以后再碰到别人说他妈妈是勺时,他们便说妈妈不是勺,是摔坏了脑袋。
这期间,有好心的邻居劝耿直趁毛毛还年轻,赶紧生个女儿,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将来他们老了,女儿照顾毛毛更贴心些。
耿直觉得有道理,心想他比毛毛大十五岁,自己百年之后,有个贴心的“小棉袄”照顾毛毛,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次小小的失误,让他们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
四
因为毛毛毕竟不是正常人,她每次几时来大姨妈几时干净她根本不知道。耿直一个大男人,当然也是粗心,只有毛毛吐得一塌糊涂时,他才知道毛毛怀孕了,但具体时间是不得而知了。
毛毛怀俩儿子时吐得很厉害,耿直根据她的反应计算着预产期。
可是毛毛第二次怀孕,竟然一点征兆都没有。 直到毛毛好几个月不来大姨妈,肚子已经显山露水时,耿直才知道毛毛又怀孕了。
只是不知道到底几个月了,只能留心观察毛毛肚子的变化。
那天早晨,耿直起来做好早餐,将俩儿子收拾好了,爷仨吃完早餐后,耿直送他俩去上学。平时毛毛也会睡懒觉,等耿直送孩子上学回来才起床吃饭。
那天同往常一样,耿直也没叫她起床,随她睡到自然醒。
可是,等耿直从学校回来后,却发生了一件让他后悔莫及的事情。 他发现毛毛正蹲在茅房里,茅坑里殷红一片。毛毛生了,孩子跌进茅坑里,农村人的茅坑都是一个大缸,里面储存着大量的人畜粪便,等耿直从茅坑里捞起孩子,小生命早已没了呼吸,是个白白胖胖的女孩。
耿直哭了,为孩子,为毛毛,也为他自己。他后悔自己的粗心,也心疼孩子的短命,更心疼毛毛辛苦一场,却落得个“麻雀飞到糠缸里一一一空欢喜”一场。
不久,毛毛又怀孕了,这一次耿直陪了十二分的小心,鞍前马后地照顾着毛毛,期待毛毛能够顺利生个“小棉袄,”以便老来有个依靠。
也许命运之神忘了眷顾他们,当耿直带着毛毛去娘家送礼时,不到预产期的毛毛又提前生了。
当时正是半夜,大家都进入了梦乡,毛毛肚子痛了,就爬起来方便。她妈妈房间里放有木制的便桶,毛毛蹲在上面,谁知道是孩子提前降临了,可怜的毛毛毕竟是个傻子,她又一次将孩子产在了粪便里。
等她妈妈惊醒过来,发现孩子又没有了呼吸,依然是个白白胖胖的女孩。 这一次,耿直真接无语,只是能在心里哀叹自己命中无女!
好在有两个聪明懂事的儿子,耿直也将生女儿的心事淡了下来,选择了随遇而安的生活,小日子也过得风平浪静的。
两个人在长期的相濡以沫中,耿直对毛毛的关爱,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毛毛。虽然她不懂得如何关爱耿直,但对他的依恋却与日俱增。只要半个小时没有见到他,她就会满世界去寻找。
耿直干活累了坐下来休息时,她有时候会破天荒地拿毛巾帮他擦汗,也会递水给他喝,吃零食时也会塞一些耿直嘴里。
虽然她不会说,但是她的心里一定也是很爱很爱耿直的。她就像耿直的影子,有耿直的地方,绝对也有毛毛。她有时牵着他的手,有时拉着他的衣角,他们,是真正的形影不离。
五
一转眼,耿直的俩个儿子都考上了重点高中。 家里的花费急剧增加,因为毛毛不能自理,两个孩子尚年幼,所以耿直也不可能像别人那样外出打工挣钱,可家里又急需用钱,两个孩子学习愈好,耿直觉得压力愈大。
毛毛的父母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后来毛毛的大叫耿直发展养职业,这样既能照顾家又能挣钱养家。
耿直听从了岳父大人的建议,买了一群羊和几头黄牛,放羊的任务就交给了毛毛。毛毛好像知道可以为家挣钱似的,每天高高兴兴地去放羊,耿直边干活边放牛,好在他们住的地方三面环山,养牛放羊都不成问题。这样一年下来,多多少少也勉强可以维持家用。
村里人看着这个残缺的家庭也和和美美的,都很称赞。期盼着毛毛和耿直的两个儿子,能够考上大学,为他们的父母扬眉吐气。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二零零七年冬天,一场罕见的寒流席卷长城内外,大江南北。
我的家乡也遭遇了五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可以用滴水成冰来形容。 因为天气异常寒冷,平时很少生病的毛毛竟然感冒发烧了,耿直带她去医疗点打了针吃了药才慢慢好转。
腊月初八,毛毛娘家三哥的小儿子结婚,耿直本想带毛毛一起去送礼。又想到毛毛感冒刚好,如果再招寒气入侵,恐怕又加重了病情,再加上两个儿子刚好放月假在家,正好可以照顾毛毛,所以他放心的把毛毛交给了两个儿子,就去送礼了。
谁知道中午做饭时,两个儿子在厨房忙碌着,没有留意在客厅看电视的毛毛,等他们做好饭喊妈妈吃饭时,却发现毛毛不知道几时不见了?
兄弟俩大吃一惊,饭也顾不上吃,便分头去寻找毛毛。 可是,满天遍野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因为天气寒冷,外面杳无人迹,没有人看见毛毛朝哪个方向走了?也没有人看到毛毛去了哪里?
两兄弟找遍了附近的角角落落,没有发现毛毛的半点踪迹,毛毛就像空气一样蒸发了,无影无踪。
傍晚时分,送礼回来的耿直一进家门,两个儿子便哭着告诉他:“妈妈丢了。”
耿直一听,也顾不得赶了几十里山路的疲惫,立即带着两个儿子,央求左邻右舍帮忙寻找毛毛。
邻居们感动耿直平日里对毛毛的关爱,也纷纷走出家门帮助寻找,将临近几个村庄都找遍了,依然没有毛毛的半点消息。
一连三天,耿直不眠不休地奔波在寻找毛毛的路上,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一个什么什么样的人,大家纷纷摇头表示没有看见。
耿直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若没人收留毛毛,她一定是凶多吉少!
这期间,有帮忙寻找的邻居说:“耿直,别找了,一个勺,丢了就算了,你还少了一个累赘!。”
耿直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怒吼道:“她不是勺,她是耿心耿想的妈妈,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她流落到荒郊野外作个孤魂野鬼!” 字字铿锵有力,震撼人心,邻居羞愧的闭上嘴,赶紧加入寻找的队伍。
六
第七天,搜寻的人们终于在位于河南省新县境内的卡房大山里,找到了已经冻得硬梆梆的毛毛。
她大睁着双眼,似乎不甘心离开这个令她无限留恋的世界。
耿直扑上去抱着冰冷的毛毛,哭得惊天动地,他一边哭一边抽打自己:“毛毛,都怪我害死了你,我明明知道你离不开我,却把你放在家里,害你在冰天雪地迷失方向,活活冻死了。该死的是我啊!”
大家听他哭得悲切,想想他平时对毛毛的好,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虽然毛毛是个勺,但是只要她活着,他们的家就是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如今,毛毛就这样意外去世,一个完整的家就此残缺了,怎不叫人遗憾?
大家七嘴八舌地劝耿直节哀顺变,以两个儿子为重,千万别糟蹋了身体,好不容易劝耿直止了哭声,大家帮忙将毛毛的尸体抬回了家。
耿直没有嫌弃毛毛是个勺,依照正常人去世后该置办的陪葬品,一件不拉的全部备齐。也按照正常程序请道士来做了三天法事,风风光光的将毛毛下葬了。
在帮毛毛的坟填土时,耿直便填土便絮絮叨叨地对毛毛说:“毛毛,你一路走好,到了那边没有吃的用的托个梦给我,我会随时给你烧些纸钱的。如果想我们了,你也可以随时回来看看。等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后,我就来陪你照顾你……”说得一众送葬的人都泪眼婆娑的。
毛毛的一生,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她遇到了有情有义的耿直,她嫁了一个一生关爱她的男人,虽然她的一生很短,但却是无憾的一生!
二零一五年的腊月初八,耿直无疾而终,追随毛毛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们的儿子将耿直埋在毛毛的坟墓旁边,并在他们的坟前栽上了一棵合欢树,祈祷在天堂的他们恩爱如初,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