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说,这里原来叫荒口。
大爷家里有本族谱,一直在里屋柜子里。咱是东门长枝。他抽着烟说,手指熏得焦黄。我说,茶叶不能用保温杯泡着喝。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嚼了嚼把茶叶吐出来,直说,没事!
爷爷把自己卖了壮丁又跑回来,他脑子活泛,身子却弱。大爷是老大,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他就没咋读书,早早干活了。
跟恁爸俺俩拉着车卖红芋,碰上了大雪。雪没脚脖子,一车红芋得有上千斤!他说得轻松,但两个孩子在雪窝里深一脚浅一脚跑百把里,那种苦我想不到。恁现在好多啦,不算吃苦。他笑了笑。
我爸好歹读了初中,去镇上读书,奶奶怕被笑话,红芋窝头包上层白面。他写一手好字,也认真,只是时代太差。辍学了在大队当会计,又忒老实,遭欺负。大爷知道了不愿意,跑去找,还动了手。但我爸后来还是不干了。
他念书的地方,在司堂小学北边,早期的青瓦房,很体面。旁边都是低矮的土坯房。最早有先生在那给我爸他们授课,后来就成了商店,我垫着脚跟在柜头上买东西,也只能冒出半个头。现如今,小学拆了,它又成了司氏祠堂。
我过年跟大爷去里面行礼,建了门院,立着碑,刻着先人来历,家族由来。旁边看门的是家族的一位老人,我太小了,认不得他。
喝多了酒,我爱听大爷讲讲过去的事。他喝酒快,一口一两。
后来他拿出来族谱给我看,是个旧本,有些纸张已经残缺。颜色淡黄发黑。我知道它是沉睡了很多岁月了。
翻开看了谱系,写着“公正(关氏),东门,一子;公绍(常氏),南门;公让(高氏),北门;公元(刘氏),西门”。我们是东门,兄弟四人来到了这里,又分开。尔今族裔散落,好多人见面都不认识了。
翻到后来,我终于看到“元功(张氏)二十世,三子一女”“增现(刘氏)二子一女”“增慧(李周氏)一子一女”“增科(高氏)二子二女”,上面也有我的名字,立山。
车上姐姐问妈妈,我还有个哥哥还是弟弟。妈妈说,是弟弟。但那时候计划生育紧,躲的时候没保住。我笑了笑说,如果保住了,就没有我了。
大娘说,亲人相认,要问对方是多少世,我终于知道我是二十二世,只是立山这个名,我从来没用过。
当年兄弟四人来到时,这还是荒口,一路颠沛不能回望停驻在这里又相分离。我想他们那时既没了过去,又没有未来。
我爸说,荒口后来改了个字,叫欢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