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一

战神蚩尤败于黄帝轩辕氏，桎梏化身为火红的枫木，染遍群山。西楚霸王夫妇自刎乌江口，虞姬的鲜血将遍地的虞美人染成晚霞的颜色。周郎赤壁之上燃起熊熊烈火，将曹军顷刻间湮没于滔天赤焰之中，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杨玉环倚窗翘首，期盼着那一骑扬尘带来的红色妃子笑。

若要给中华的过往涂抹上一种颜色，我想一定是红色。

这时令里的苏州城，百花凋零，群山悄悄沉寂了，寒霜将至，树梢开始变色了。朝霞是红色的，山间是红色的，整个苏州城都淹没在红色之中。

如果说烟花三月，干将莫邪筑剑池后方的坡野上山花遍紫，虎丘千人座旁的点头石染了苔绿，轻踏着桃花庵篱笆下散落的桃花，苏城的春该来。那在枫红映霞满树，漫地古道铺满杏叶的金黄时，苏城的秋更该来。

于是我逆着将我吹远的北风，寻觅着红色的召唤，如约而归。

近百年来苏州城逐渐南移，历史上的城北，落位今日的城西。既然为红而来，这一趟我便赶往苏城红色最鲜艳的西郊。

沿着灵岩步行往北，些许过后，就到了中国四大赏枫胜地之一的天平山。

初踏山门，先贤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撞入眼帘。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范仲淹先人后己的家国情怀赋予了这座平白无奇的小山丘以历史的文化底蕴。他的后人在万历年间在山脚种下的一百五十八株枫香树，又赋予了天平山让人向往的民间色彩。

至此天平的山有了名，天平的水也有了意。

漫山的枫红染风，像是明主庇佑的和平年代里，百姓张灯结彩随风摇曳的灯笼红。

闭上眼睛让微风拂面，探下手掌，让泉水的温度窜上指尖，离开苏城十三载，如今站在山脚下，周遭的一切还是那么的熟悉。或许苏城的风，依旧是旧时的风，轻柔有至，不冷不热，不温不火。或许苏城的水还是往日的水，白云泉甘甜醇厚，下泻于沼，不急不慢，不溢不竭。

被赋予名和意的天平山，吸引了诸多文人雅士的足迹，董其昌、吴昌硕、徐悲鸿、严文榛、吴湖帆、陆俨少、李可染、林风眠、林散之纷纷远至，在此驻足凭吊先贤，自我修心，感受先人的思想，反思自己的行为，寻找未来可行的方向。

这里的风，勾勒了徐悲鸿笔下急奔的马鬃，抚慰过大史学家张岱的青丝，也将姑苏的红色印染在吴昌硕的《姑苏繁华图》内。

这里的水，落到了茶圣陆羽的玉杯里，洗出了范氏家族的一身正气，也磨出了张旭笔墨里的傲狂。

苏城的红，红若市井的胭脂粉黛，也胜似文人墨客的印章。

到了山顶，目光朝着日出的方向眺望，整个苏州城的轮廓便在晨曦的薄雾里隐现。不远处的山不算高，却堆叠的很有层次。远处的水不深，却流淌的宁静蜿蜒。水汽将整个水乡覆盖在晨光之下，如毛衣一般把秋凉隔开。此时范仲淹的"云山茫茫，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便不知不觉涌上心头。

苏城的春秋的景色让人流连忘返，苏城历史上的春秋更让人记忆深刻。如今在这山丘山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片盛世繁华的数百里延绵。繁华有繁华的理由，励精图治是其一，毁灭也有毁灭的原因，骄奢淫欲算一个。让我们再把时间往前推，就可能发现繁华之下掩埋的悲壮才是这座城市的精髓。

睁开眼，一目千里，闭上眼，一眼万年。对面便是主城，苏州一带的吴国和绍兴一带的越国正打的难解难分。先是越王勾践打败吴王阖闾，吴国夫差继位后又击败越王，几年后越王攻入苏城，吴灭。

那个时代，越国是报仇雪恨之乡，而苏州是亡国疫君之地。胜者自然名垂千古，败者名落深山。所以在此后的近千年时间，原本名不经传的会稽山成为江东最享盛名的文人福地，而原本盛产大仕的苏州城逐渐消沉。

勾践和范蠡为报兵败之仇假意屈身为臣，被囚禁在天平山正北十公里处的白马涧。在这里只要抬头望向西南，便可越过天平看见一座大山在太湖的波光粼粼之下傲立于前，这座山叫做穹窿。两千五百多年前，兵圣孙武在此结草建芦，写下了影响后世的数千年的战书《孙子兵法》。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欲破其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于是他们策划了复杂且完美的复仇计划，虽和孙武相仿年纪，他们却用自己理解的孙子文韬，打败了夫差思绪里的孙子武略，上演了一场后人熟知的卧薪尝胆励志。

伍子胥亲手建造了苏城，却在胥城的城墙上用空洞的头骨亲眼目睹了这座城池的毁灭。回想起当年以自己的性命为担保力荐夫差入主吴宫，世事如烟云，瞬息万变，不该遗憾，不愿遗憾，却又何等的遗憾。

自此，苏城的大地流淌着悬梁苦胆山河破裂的深红。

天平山的正南，一座寺庙藏于山野，唤作灵岩寺。范蠡派往吴国用来麻痹夫差的天下第一美女西施便住在此处。她凭借人间少有的极致美貌，沉了浣纱之鱼，也断了吴王的霸业春秋之梦。灵岩寺所在的山峰，和天平山同根，两座山峰毗连在一起，距离不过五里。

如今，西施的故地还在，参观之人熙熙攘攘。白马涧落为公园，孩童也可骑上战马体验沙场驰骋，胥江的河水如古时候一般清澈见底，孙武的兵法被作为人世间第一本兵书落入寻常百姓家。只是之后的苏城不再是固若金汤的堡垒，他即将迎来历史滚滚向前的车轮带来的诸多磨难。

唐朝末期孙儒焚城，杀伐无度。

南宋建炎四年，金人占据苏城，屠城五十多万人。

元末，朱元璋围攻张士诚，苏城内断供，伤亡不论，仅饿死者就达数万。

明末清初，清军围攻苏城，嘉定三屠、昆山之屠，繁华的江南名城，十室九空。

清末太平天国，至少有七万多太平军为曾国藩湘军屠杀于苏城各处。

抗日战争时日军在苏城上演"泛南京大屠杀"，被屠杀平民百姓逾十万。

千年征战下，天平的香枫树被苏城百姓惨烈的鲜血之红浸染，色调愈加深沉。

经历了六次大的浩劫而屹立不倒，古人精神起的作用不可或缺。范仲淹的刚正不阿、勾践的隐忍坚毅、伍子胥的高瞻远瞩、孙武的深远睿智，范蠡的绵柔长情都给苏城的历史注入了浓厚的元素，滋养了这个千年古城的仕土民风，让他在历史的文化长河中渊远流长。

睁开眼，阳光已经积蓄了足够的温度，将世间的阴凉渐渐褪去，恍惚间承载范蠡和西施的小舟也在太湖的波光中向着天边的彩云悠闲渐远。

眼前这片茫茫大地，青山依旧，文载千秋。先贤的精神不灭，苏城即使磨难多处，也能再次磐涅浴火重生。今逢四海为家日，苏城的今日才是历史上最繁华的时刻，处处富足安康，处处健硕和美。

不信你看那山间红叶，他们正用婚嫁般喜庆的色彩悄然应和着这盛世的绯红。

一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