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我还是个孩子时,巴奶高举着很大的竹扫帚追打巴爷的情景。可怜兮兮的巴爷一边抱头鼠窜,一边不时的回头张望,不忘叮嘱一句:
“老太婆,你悠着点啊,担心脚滑!”
这种貌似友好的叮嘱让儿时的我觉得巴爷言不由衷:如果您真的担心巴奶,那您倒是停下呀,让巴奶追到不就好了?
但巴爷两脚飞快,他俩沿着家门口的水塘埂跑了一圈又一圈,有好几次眼看着巴奶似乎追上了巴爷,疯狂的竹扫帚就要落到他的头上。虽然我不喜欢巴爷的言不由衷,但我还是替他捏了把汗。不过很快我便觉察我的担心有点多余,巴爷脚底如有神助,跳了几跳,瞬间又把巴奶甩出一丈开外。
后来我与巴爷推杯换盏时就这事问过巴爷:您真的担心巴奶么?
巴爷笑而不宣。他呷一口酒,拣起一颗盐水毛豆,然后道:
“就你巴奶年轻时那火爆脾气,我处境两难啊!”
在我的婚姻生活亮起红灯,我的情绪最为糟糕的那段时间,那种夜行迷失方向般的迷惘无助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切不动声色,又似乎一切因果早定。我们只差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我下定决心,即使净身出户也在所不惜。
巴爷知道了我的婚姻危机,问我:“是她出轨了?”我摇摇头。“那就是你外面有人了?”我说没有。巴爷感慨道,他是搞不懂了,现在的年轻人,一言不合就闹离婚。其实夫妻俩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都可以推倒重来,握手言欢的。俩口子过日子,天天柴米油盐酱醋茶,再多的浓情蜜意都被时间稀释成清汤寡水,他和巴奶,打打闹闹了一辈子,现在倒比年轻人还要恩爱呢!
我的婚姻,说不出来的那种感觉,从最初的争吵不休到相看两生厌,再到成了住在同一所房子里最熟悉的陌生人,互不理睬,安静的都怕打扰了对方,这样还有在一起生活的必要吗?
巴爷道:你听我的,千万不要离婚,只要还在一起,总会有转机,不要羡慕别人,不要看别人生活,更不要生活给别人看,生活是自己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
巴爷有子早殇,有女远嫁,在他身边的,除了巴奶,几乎没有什么亲人。我道不清巴爷具体是什么学历,用他自己的话说,若放在先前,自己好歹也算是个秀才。教过私塾,做过民办老师,当过大队会计,也曾被当年的红卫兵扭着胳膊摁着头当着臭老九批斗。他不事稼穑,对坑蒙拐骗投机经营更是一窍不通,家里的自留地和责任田全仰仗着巴奶一铁锹一锄头的刨出。每每说起这些,巴爷便会眼眶发红眼泪打转:
“没有你巴奶,巴爷我早尸骨无存矣!可苦了她了!”当着我的面,巴爷冲着巴奶会喊:“老太婆,这辈子跟了我,你后悔吗?”
“后悔个啥?除了你,我还能欺负谁呀!”
我便玩笑道:“巴奶,现在可不兴您欺负巴爷了,您那样算家暴!”
“家暴个屁”,巴爷往桌上一拍筷子:“我俩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你还愿挨?每次跑得比兔子还快!”巴奶毫不留情的揭穿他的谎言。
“我这不是怕你挠嘛”,巴爷憨厚的笑笑:“我最怕你挠我脸了,让隔壁的小媳妇们看着笑话!”
说完,巴爷巴奶和我一起放声大笑,这笑声在冬天的夜幕里让人倍觉温暖。屋外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很快披覆了原本的红砖黑瓦,屋内一盏不太明亮的白炽吊灯的光芒笼罩着我们仨。看着笑容满面的巴爷和巴奶,我心里不仅暗自发问:他们这一生,幸福吗?但我肯定相信,此时此刻,巴爷和巴奶,是最幸福的。苍天若能遂人意,尽许人间偕白头!
也许,每个人对幸福的理解与阐释都不尽相同,年少时以为拥有得到了就是幸福,譬如优异的成绩,譬如甜蜜的爱情;我现在明白了不会失去才是幸福,譬如我们短暂的青春,譬如我们所爱的亲人和朋友。
有一次,巴爷挥毫作书,我替他研墨。我问巴爷:“我给你当儿子呗?”巴爷笑嗔:“我才不要你这么个儿子呢!尽揭老子短,又不听话!”
我不依不饶:“那我俩可算忘年之交,做你朋友?”巴爷又笑回:“你看你每次回来,大包小包,又是带酒,又是带肉,君子之交淡如水,像我们这种酒肉朋友,还是算了吧!”
我说巴爷,那我在你身边最适合的身份应该是什么呢?
巴爷不答,凝神屏息,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四尺见方的宣纸之上,铁画银钩,宋代卢梅坡的《雪梅》诗两首一蹴而就——
其一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其二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
巴爷搁了笔,看着我笑道:“臭小子,我看你做我学生比较合适!”原来,巴爷心心念念的,流淌在他骨血里的,还是做他的“教书匠”。
其实,我幼时便跟着巴爷,巴爷待我如亲儿,启我童蒙的,应该是他。我那时背《百家姓》、《三字经》、《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品注》等在我们同乡同龄人当中还算是凤毛麟角出类拔萃的,让我叫巴爷一声“先生”或“老师”,巴爷当之无愧。但我偏偏也想违逆他的心愿。
“巴爷,您看您作书作画,大师风范,却未曾授我皮毛。如果我做您学生,不许您藏精纳锐,一分一毫,都得倾囊相授!”
巴爷摆摆手:“我作书画,假修身养性之名,来掩消磨岁月之实,自娱自乐而已,不登大雅之堂。拿什么授你?还大师风范,你小子少拍马屁,这点自知之明巴爷还是有的。我要你做我学生,学的是这个!”
他转进房内提个无纺布袋出来,脸上的笑容似是而非,神神秘秘的望着我。巴奶一看乐了:“糟老头子,别逗人孩子了!”我好奇心愈炽,禁不住跳过去一把夺过,将袋子里的物件悉数抖拉到桌子上,尽是些五颜六色的针头线脑之类,一幅颇具规模的绣布上竟是徐悲鸿大师的《八俊图》图案,已经绣了三分有二的模样——十字绣。我也无暇欣赏巴爷的精湛手艺了,我想我应该走了。我夺门而逃:“巴爷,您饶了我吧,这个学生我当不了,我下次回来看您,您给我整个变脸、胸口碎大石啥的都成,千万别来这个!”
巴爷追到门口:“臭小子,瞧不起咋的?瑰宝呢,巴爷以后还指着它活着呢!”
我挥手和巴爷巴奶作别,愿二老健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