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事年年有,今年似乎特别多。
那位相阳知府沈丘因为做了太多恶事,突然良心发现,竟然从城里的魁星楼上跳了下去!
此事千真万确,还在相阳城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想不明白,好端端一个四品大官,这么多年坏事做绝,怎么说跳楼就跳楼了?
可事实就摆在他们眼前,又有许多百姓亲眼所见,由不得人不信。
相阳府出了这么大事情,荆楚提刑按察司很快就派人前来调查取证。
由于有沈丘的绝命书交代,他做的那些恶事很快就被一一查实,在沈丘升迁所过之处引发了一场不小的株连。
可念在沈丘早已自杀谢罪,上面又刻意压住不报,这件事最终大事化小,只抓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喽啰,也就慢慢平息了。
可怜沈丘一家被弃车保帅不说,两个儿子也锒铛入狱。就连沈家的连亲属也少有漏网,结果树倒之后猢狲散去,连个披麻戴孝的人也没有。
可这些事都与杨素他们无关了。
此时,杨素早已走出了相阳地界,来到了中原省宛城府。
三人盘算,从宛城马驿再往北走,就到了大梁府。要是这么走的话,去雁门关就有些绕路了。
所以他们出了宛城马驿就开始折道西北方向,先去洛阳府,再经长平驿、怀庆驿直取晋阳,再由晋阳北上雁门关。
三人自从出了相阳府后,便一直在梅雨绵绵中且走且停,不觉间已匆匆过了四月。
杨素走在乡间道路上,闻着村野黑槐花的独特香味,感觉这天是一天热过一天。
“哎呦,赶了一早晨路,可把我热死了!不行,我得歇歇!”由于天气太热,三人都是早起赶路。此时虽是辰巳交替,可他们也赶了不少路。
翠花把身上衣裳扯下,跟个和尚似的围住半个身子,然后他一屁股崴在一块大青石上,仰躺着闭上了眼。
小青见到翠花的模样,走到翠花面前指着西北方向,抹了把汗道:“喏,看到没?前面翻过高岗就是一个村子,咱们到村子里再歇可好?”
“你怎么不早说!”翠花早就口渴难耐,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大青石上蹦了起来,朝小青指的方向飞奔而去。
小青无奈摇了摇头,见身后杨素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笑道:“先生怎么了,有心事?”
“没什么。”杨素摇头道:“只是看到这片高岗,想起了一些事,有些触景生情罢了。”
二人跟上翠花往高岗上走,就看到最前面的翠花突然跑到一块石碑前面停下不走了。
小青凑过去一看,只见那块石碑上赫然刻着四个字——屈大夫岗。
“屈大夫岗!”小青惊呼。
翠花却一脸茫然:“屈大夫是谁?”
小青看着翠花,跟看白痴似的:“你不知道屈大夫是谁,你总吃过粽子吧?”
翠花听后一愣:“什么是粽子?”
“……”
小青以为翠花在逗他,可这时候杨素开口了:“翠花没骗你,严格来讲,他还真没吃过。”
“不会吧……”小青有些难以置信道:“我泱泱华夏、万万人丁,还有人没吃过粽子?”
“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翠花看着小青,有些莫名其妙:“好端端的白米,非要跟苇叶放在一起煮了吃,弄得一张嘴又苦又涩,吃什么吃?”
“啊?”小青有些发懵,却见杨素在一旁忍俊不禁。
杨素见二人都看着自己,终于坦白道:“小时候吃粽子,我骗翠花说粽子都是直接吃的,不需要把苇叶剥开,这家伙就信了。结果翠花吃了一口嫌苇叶太难吃,就再也不愿意吃了。”
翠花蒙在鼓里十几年,这才明白过来。他指着杨素咬牙切齿道:“小满!你怎么这么坏?!怪不得我爹看我吃粽子的眼神就跟看白痴似的,原来是你在捣鬼!”说完翠花直接朝杨素扑了上去,挠起了杨素痒痒。
杨素被翠花挠得受不了,一边大笑一边挣扎道:“别闹!哈哈哈哈……我错了翠花,快停下!”
翠花根本就不听。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都十几年了,你说停就停?
“哈哈哈……翠花别闹了……屈大夫看着呢!”杨素眼泪都笑出来了。
翠花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是害怕鬼神。听到杨素的话,翠花果然停了下来。
杨素抹了一把眼泪,又整了整衣冠,开始朝这片土地恭敬行礼。
小青看到杨素举止,疑惑道:“先生,难道这里真和屈大夫有关?”
杨素点头:“《后楚书》里有记载,宛城在大楚那时就有屈子庙;又根据民间传说与《宛城府志》记载,就知道此处是屈大夫‘扣马谏王’的发生地无疑了。”
“什么是‘扣马谏王’?”翠花听得迷迷糊糊。
杨素望着身前的那块石碑,有些恍惚道:“‘扣马谏王’是个故事。史书记载,当年楚怀王被骊王用权术玩弄,一怒之下就要亲帅大军征讨骊国。屈远屈夫子听到消息赶到这里,拦下楚王车驾拼死进谏,却没有一点效果。屈大夫知道楚王这一去再也无力回天,怀着国仇家恨辗转流落到汨江边,最后纵身跳了下去。”
说到这里,杨素默然道:“此地叫做‘回车’,是屈大夫含恨回楚的地方。想不到咱们只顾着赶路,匆忙之间竟然来到了这里。”
杨素领着翠花小青,又朝这片土地深深拜了几拜,这才走下高岗。他们朝前方望去,见高岗下面不远有一座庙,许多人正虔诚跪在庙门外,似乎在举行祭典。
杨素问翠花与小青道:“今天初一?”
“哪还初一?你赶路赶傻了吧!”翠花鄙夷道:“今儿都五月初五了!”
“怪不得……”杨素恍然大悟:“他们这是在端午祭。”
说完,杨素对二人道:“走吧,咱们也去拜一下。”
石庙前奏着楚国古乐,在此祭拜屈大夫的多是西霞这一带的乡人。
当杨素三人走过去时,这场端阳祭的初献、亚献已经完毕,乡民们正捧着粽子与鸡蛋进行终献。
杨素他们的到来引起了主持祭典那位长者的注意。
那位长者头戴高冠、长袍大袖。他身上礼服以墨、朱二色为主,领口、袖子上还有绣边装饰,古朴且华美。
他见杨素背着书箱,一副读书人装扮,赶紧从人群最前侧走下来,对杨素施礼道:“三位看着面生,可是远道而来?”
杨素还礼道:“正是。晚辈在高岗上看到祭典,特来拜上一拜。”
“哈哈,天意如此啊……”长者捋着胡须大笑道:“不瞒贵客,咱们西霞可是屈大夫的故乡。自从他老人家仙逝后,西霞祖祖辈辈都会在五月初五这天依照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来祭祀他老人家。”
说到这里,那位高冠长者似乎有些难为情了:“这个……不瞒三位贵客,咱们西霞的规矩,那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可这读祝的祭文……咱们西霞山低水浅,实在……实在写不出一篇像样的祭文来……所以往年轮到‘读祝’这里都是囫囵了事。今日有幸遇见贵客,不知贵客可否不吝文采,为先人写一篇祭文?”
杨素点头道:“长者既然开口,晚辈却之不恭。只不过……晚辈行文不喜拘束,所以……写下的文章多是顺心随意、也没有什么章法。”
“哈哈哈,好歹强过我们这些村野匹夫!”长者听到杨素的话大笑道:“还请贵客赐下墨宝!”
杨素点头,在长者的指引下来到祭台前。他对着屈大夫的石像行了几礼,这才摊开笔墨,开始笔走龙蛇:
“维公千古,炎黄诗祖。
一腔热血,随江入楚!
星月照其魂,冰雪映其骨。
丹心一片昭天日,忧国忧民楚大夫!
……
今至回车,五月初五。
虽千年后,犹思嘉树。
魂兮归来,佑我汉土。
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杨素洋洋洒洒三四百字,收下笔墨,将祭文交给了戴着楚人高冠的长者。
长者接过来,便开始读祝、三拜。
紧接着,众人齐诵《离骚》、《橘颂》, 扎五毒、撒艾叶水、点雄黄酒、编五色线。
礼毕,那位长者把杨素三人拉到家中,就着雄黄酒吃了一顿别有滋味的楚地饭菜。
长者极为好客,拉着杨素聊起了当地的风俗民情来。
老人见多识广,杨素则是读书万卷。一老一少就着雄黄酒谈古论今,由于杨素的心情有些压抑,所以不觉间酒入酣畅处。
杨素也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醉倒的。等他半醉半醒爬起来的时候,外面已是月满星垂。
杨素从床上爬起来,昏沉沉走出屋子,恰巧遇见在院子里与乡民拼着酒的小青。
“你醒了!”小青见杨素出来,醉眼迷离道。
杨素点头,踉跄出了门。
“哎……先生你要去哪里?”小青醉醺醺问他道。
“去屈子庙看看。”杨素半醉半醒道。
“那你快去快回啊……”小青刚站起身,又有乡民来找他攀酒。小青只好端着碗转过身子,接着与他们大碗喝了起来。
杨素孤身一人来到香火朦胧的石庙。可他还没迈进庙们,就被地上的门槛绊了一下,他一头栽在地上,脑门上也跌出个大包来。
杨素疼得直嘶冷气,酒也醒了大半。正当他准备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突然发现眼前有位老者正眉目含笑望着他,还朝他伸出了手。
杨素没看见这位老者什么时候进来的,也没听见脚步声。他心中疑惑,可看到这位老人目光祥和、笑容温暖,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多谢老伯!”杨素被老人拉起,连忙道谢。可是……他发现老人的手很凉,凉得此时在五月热天,仿佛令杨素回到了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中。
“老伯?”听到杨素如此称呼自己,那位老人一愣,紧接着摇了摇头,望着杨素笑而不语。
杨素仔细观察起这位老人的相貌与着装来。
只见要谦虚这位长者身穿白色楚衣、头戴白冠。他一身皆白,就连瘦削的脸也泛着白色。
老人给杨素一种病恹恹的感觉,浑身散发着阴湿之气,可在老人的眼睛里,杨素却仿佛看到了旭日东升、楚江东流。
“后生,你是叫杨素吧?”老人终于开口。
“前辈认得晚生?”杨素见老人知道自己姓名,更是疑惑。他确定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
紧接着,杨素突然发现这位老人没有影子!
杨素终于想起了什么。他望向庙正中供奉的那座屈子石像,再看向这位老人,如遭雷击!
眼前老人长得与那尊青石雕刻的屈子差不多模样!
“您是……您是屈夫子!”杨素有些难以置信。
老人没有否认,只是微笑道:“你的那篇祭文,写的不错。”
杨素终于定下心神。
他虽然从小不信鬼神,可今日亲身遇见,由不得他不信。况且,眼前这人不是旁人,他乃是我华夏诗歌文化的奠基者之一、屈子屈大夫!
“能得夫子夸奖,晚辈三生有幸!”杨素躬身行大礼道。
屈子似乎对杨素很满意,他上前把杨素扶起,看着杨素微笑道:“可老夫今天却不是为了夸你而来。”
“夫子有何指教?”杨素拱手问道。
屈子语气肃穆道:“杨素,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行九死一生?”
“夫子所指为何?”杨素越发疑惑了。
屈子摇了摇头,盯着杨素的眼镜,似乎有些于心不忍:“杨素,要是老夫劝你,等你到了雁门关后,就回你的凤鸣山,然后此生都不要再出山入世,你愿不愿意?”
“为什么?”杨素越发疑惑:“还望夫子明示。”
“天机不可泄露啊。”屈子叹息道:“杨素,你若执意出山,你将会独自承受无尽的炎凉孤寂。你,还执意如此吗?”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杨素直接用屈夫子的话做了回答。
屈子似乎早就料到杨素的答案,叹息道:“看来是老夫话多了。”
屈子摇头道:“后生,你我中间虽然隔着两千年岁月悠悠,可我们却是同一类人。既然如此,老夫又何须多言?”
杨素对他行礼道:“不管如何,多谢夫子好意。”
屈子摇了摇头,望着杨素,一脸的关切与不忍:“杨素,你的这条路,比老夫还要坎坷波曲折。可无论如何你都要坚持下去。当年老夫寻死,那是山河破碎之下,老夫实在回天乏术,这才愤而投江……”
屈子双手捧着杨素肩膀,盯着他的眼睛谆嘱道:“可你不同!你有你的满腔抱负、与你所深爱的女子一样,不可辜负!”
“不可辜负!”
“不可辜负!”
“不可辜负!”
“……”
屈子的身影像烟雾一般渐渐散去,可他的话却如黄钟大吕一般,在杨素的耳边振聋发聩!
“夫子!”杨素对着屈子消失的地方大声喊道。
……
“小满!小满!”翠花斜揽着杨素,见他一直不醒,有些焦急。
杨素缓缓睁开眼睛。见是翠花抱着自己,他捂着脑袋,头疼欲裂。
“小满,你可醒了!你刚才喊谁呢?什么夫子?”翠花望着杨素,疑惑道。
杨素满眼茫然。他四下张望了一遍,可庙里香烟袅袅、烛火煌煌,哪里有屈子的身影?
“难道……我做了一个梦?”杨素皱眉。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
“说什么呢!”翠花不满道:“我说小满,地上这么凉,咱们起来说话成不成?”
杨素被翠花扶起。
他走上前去,朝着庙正中的屈子石像恭敬行礼。
翠花看到,也不敢造次,有模有样地学杨素拜了几拜,这才跟着杨素离开了庙里。
二人走后,屈子庙又恢复了宁静。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常年香熏的缘故,青石雕刻的夫子眼中有些潮湿,像是有泪。
于戊戌年五月初五,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