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断断续续,时大时小。
顾群飞已经连续闷在客栈里大半个月没有出过门,这对于一个青年而言,是十分难熬的。
可是,想想好不容易对他表达出关心的二哥,心中的不满又减少了几分。
他们如今每天都坐在一起吃饭,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这样的日子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也是曾经想都不敢想的。
所以,尽管寒衣阁即将有一场真正的大战,他也了无遗憾了。至少,他也曾体会亲人带给他的温暖。
只是,今天却不见二哥的身影,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
小炉上的水已经沸腾,顾群飞取出茶具,将沸水倒入放了茶叶的杯盏之中。尽管他不懂品茶,也不懂茶道,但连日来已经习惯了这样安逸的生活,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逐渐淡忘一些东西。
“茶水正好,你倒来得是时候,只是不知道客人能不能喝得惯。”顾群飞面前放着四个杯盏,如今水已经煮沸,正准备逐一倒满茶水,他早已经听见烈火的脚步声。
烈火来到顾群飞面前,他的身后跟着沈落枫与蓝衣。
顾群飞没有丝毫的意外,淡定地坐着,为其他杯盏中添满茶水。对烈火身后两位客人说:“请坐。”
三人落座,此刻只有顾群飞倒茶的声音,以及弥散在空气中的茶香。如果不是有事前来,这盏茶配合着屋外的雨幕,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顾群飞将茶盏分别推到三人面前,他看上去已经不再只是初见时那般带着一分冲动的少年人。也许经历过这一次的生死,体味过家人的关怀,顾群飞看上去已经变得成熟不少。
烈火张了张嘴,显得有些犹豫,最终没能将话问出口。
顾群飞笑道:“二哥,有话不妨直说。”
烈火看了眼平静的顾群飞,说:“群飞,我对你充满了疑问。”
顾群飞冲烈火笑了笑,又看看沈落枫与蓝衣,平静道:“你们想问什么?”
烈火问道:“当初你为何让我将梦魂剑骗到手?你要梦魂剑做什么?”
顾群飞道:“我要梦魂剑做什么,那东西又重又不好用,带在身上还碍事儿。当时不过是想让你多瞧我几眼,你是我的二哥,却总是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烈火又问:“藏宝图又是怎么回事?”
顾群飞看了眼蓝衣,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禁一笑,说道:“我按计划行事,又怎么会知道这些机密的事情。”
烈火眯着眼看顾群飞,显然不相信他的话。
沈落枫却在想另外一件事情,于是问道:“凤乐救蓝衣是确有其事,还是刻意安排?”
顾群飞道:“这个我不清楚,他做事从来不会向任何人交待。”
烈火又想起那日被顾群飞掳走后听到他与凤乐的对话,这也成为这些时日来心中的一根刺。如今有机会,必定是要问清楚的,他问道:“你为何会称呼凤乐为主上?他究竟是什么人?”
顾群飞似乎愣了一下,带着几分犹豫,好像在想措辞,又好像在思考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顾群飞在想,烈火就在等。无论如何,他今天借着这个机会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这些年来他一直活在仇恨之中,完全忽略顾群飞当时只是一个少年,最别扭却最需要关心的时候。倘若他对这位三弟能够多一点耐心,又或者他能经常归家去看一看,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也许顾群飞一直都会是他最亲的弟弟,他的妻儿也还在这个世上,他的孩子也已经快要长大。他想知道这些年来,顾群飞究竟过得怎样,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顾群飞偷偷瞟一眼烈火,见他的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一暖,原本编造的无数说辞一下被抛到九霄云外。他说:“凤乐是魔教后人,当年他的家人被人杀死。他的心中充满仇恨,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手刃仇人。可是,他一直不知道当年究竟是什么人杀了他的家人,这些年他一直在暗处查访。至于我为何称他为主上,这只是因为当时二哥你在场,我为了瞒天过海临时编造的。”
烈火终于明白倘若不是因为自己当年的懦弱与逃避,顾群飞不至于变得那般偏执。他感到越发内疚起来,此生他愧对他的三弟,也愧对顾家。
顾群飞冲烈火安慰地笑笑,以前的岁月早已在这次命悬一线之时灰飞烟灭。他如今也已经明白,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什么都不重要。
沈落枫见兄弟二人如今冰释前嫌的模样,心中是十分高兴的。但他们今天来却不仅仅是来为这二人高兴,他有些疑问需要解答。于是问道:“凤乐的家人都已经被杀了?除了他没有留下任何人?”
顾群飞的眼神变得有些茫然,说道:“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曾见他找过柳清风,似乎是找什么人。”
沈落枫奇道:“为何不找温情,反倒舍近求远找柳大哥?”
顾群飞摇头道:“这个我实在不清楚,不过他好像知道一些与蓝衣有关的事情。当时他让我去找司徒景天几人时,曾经说让我说些难以捉摸的话。”
蓝衣想起当时在天山脚下,顾群飞说出的令人匪夷所思的那些话。莫非这虚张声势的话语背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不过这不是她如今所关心的,她所关心的另有其事,所以她终于开口问道:“寒衣阁是怎么回事?”
顾群飞愣住,好像不太明白蓝衣话中的含义。
蓝衣又道:“你不要装听不懂,这个所谓的门派根本就只算得上一盘散沙,各自都有各自的目的。”
烈火一愣,不自觉看向蓝衣。不知为何,他忽然对眼前这个女子产生了一种敬佩的情绪。这个不动声色的人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智慧,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情感。这样一个独来独往的人,究竟是如何度过每一次苦痛和煎熬的。
顾群飞笑笑,说道:“你说的不错,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大家的敌人都是同一伙人,只要能报仇,同不同心又有什么区别。”
蓝衣的眉目间的冷然忽然有了一道裂痕,她的目光之中沾染了一丝恼意。她说道:“所以,只要能达到报仇的目的,任何人都能放弃,对也不对?”
顾群飞笑道:“对。”
烈火尚不明蓝衣话中含义,沈落枫的表情却一变,神色复杂地看向蓝衣。
蓝衣的脸上已经带着几分愤怒, 她的语气也带着怒意,只听她说道:“所以,你们让他练最上层的武功,为的就是借他的手杀掉你们的仇人!”
顾群飞毫不在意道:“有何不妥?那也是他的仇人!”
蓝衣突然拍桌站起身来,她的眼中早已经满是怒火。
烈火瞠目结舌,沈落枫心情复杂,他甚至已经猜到蓝衣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是他打算不阻止,因为这也是他想说的。
蓝衣怒道:“那种功夫就是当年魔教教主练的功夫,是也不是?”
顾群飞坦然承认道:“是。”
蓝衣继续道:“练这种功夫会让人看上去变得越来越年轻,但这也正是它的副作用,对也不对?”
顾群飞笑道:“不错。”
蓝衣突然握紧梦魂剑,只听“锵”一声,剑已出鞘,轻薄剑身已经抵在顾群飞脖颈间。
烈火见势不妙,出手抵挡。
沈落枫出手架住烈火动作。
烈火惊讶道:“落枫!你为何要阻止我?”
沈落枫道:“让蓝衣把话说完。”
烈火咬牙,却不动作,说道:“要动手也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蓝衣微微侧目,看向烈火。
烈火脸色一僵,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因为他看见蓝衣双目通红。那不是带着杀意的赤红,而是一种带着浓重情感的悲伤。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会变成这样。
“我给你理由。”蓝衣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吐字却十分清晰,她说道,“薛寒衣练的功夫十分厉害,他因练此功变得十分年轻。但是他的生命也在跟着往后倒退,内功会一点一点吞噬掉他的生命。普通人十年的寿命,只相当于他的一年寿命。”
烈火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薛寒衣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蓝衣说:“他如今的模样,看上去不到三十岁。”
烈火惊讶地收了手,说道:“你的意思是,他的生命只有不到三年时间?!”
蓝衣咬牙道:“对!”
烈火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跌坐回凳子上。
蓝衣沉声道:“你说,这些人究竟该杀不该杀?”
顾群飞却嚷道:“你不能将责任都推给我们!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任何人!”
蓝衣手中长剑又逼近一分,怒道:“闭嘴!这种魔功是连提都不允许被提起的,薛寒衣不是魔教中人,他是如何得知这种功夫的?!”
“这……”顾群飞语塞。
蓝衣继续道:“你们在他举棋不定之际,欺瞒这种功夫的副作用,诱导他习这种魔功,对也不对?”
否认的话将脱口而出,但见到蓝衣的模样,话却突然卡在喉间,进退两难。
顾群飞终于垮下双肩,垂头道:“你说得没错,几年前,阁主的身体与功力已完全康复。我们的确是隐瞒了魔功的副作用,也的确是我们劝他练功。原本……”
“原本什么?!”蓝衣追问。
“原本阁主已经打算放弃报仇的。”顾群飞的声音十分低沉,他的神色带着一丝复杂。
蓝衣的手已经有了动作,她绝不能原谅这样的人,可她还是没能得手。
因为,沈落枫抓住了蓝衣的手腕。稍稍用力,梦魂剑便落到地上。
“放开!”蓝衣的声音与她的眼神一样,十分冷漠。
“你冷静一点!即便你现在杀了他,依旧不会有任何转机。”沈落枫理解蓝衣的心情,毕竟薛寒衣是孤单岁月里,蓝衣唯一的亲人,能令她这么失控再正常不过。但正如他所言,即便杀掉所有人,时光都无法倒退,他们谁都不能回到过去阻止薛寒衣重新做出选择。
“沈落枫!你放开我!”蓝衣突然发力,她好像已经下定决心要解决掉顾群飞。她的表情看上去不容置疑,她的动作十分强硬。连沈落枫都有着招架不住,他只好对顾家兄弟说:“你们先离开这里。”
顾群飞仿佛魔怔了一般,对沈落枫的话全然没有反应。烈火倒是显得比较冷静,他拉着顾群飞逃离这个今日给了他许多惊讶的屋子。
“站住!”蓝衣的双眼已经染上杀意,自然不愿看着顾群飞从她眼前离开。她用尽了全力,终于将沈落枫推开。即便如今她的手中已经没了梦魂剑,也无法令她有丝毫犹豫。
沈落枫却已经抢先一步掠到门边,他挡住蓝衣,拦住她决绝的脚步。
“沈落枫!你让开!”蓝衣极愤怒,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为何在关键时刻,眼前这人总要与她唱反调。
沈落枫只摇头,却不语。
蓝衣双手握拳,可是却迟迟没有出手。
沈落枫看着蓝衣,眼中的光芒十分柔和。
不知过了多久,蓝衣的双拳慢慢松开,眼中杀意逐渐退却,露出了一丝脆弱。
紧绷的情绪突然放松,蓝衣的脚下一软,整个人竟往地上跌。
沈落枫上前捞住她下落的身子,长臂收拢,将她抱住。
蓝衣伸出双手,紧紧抓住沈落枫前襟,说道:“我恨你!”
沈落枫不语,紧紧环抱住蓝衣。
“沈落枫,我恨你!”蓝衣将头埋入沈落枫怀中,她的声音已经带着颤音,她咬牙忍住不让这可恶的情绪泄露出来。可一切似乎已经于事无补,还未等她说出话来,情绪已经透过她的双眼完完全全地泄露出来。
蓝衣恨极了自己这副脆弱不堪的模样,她原本从来不知何为痛、何为恨。可是,入江湖来走一遭,却有了这种可恶的情感。她不禁在心里想,这就是你要我下山的原因吗?薛寒衣,你这个人怎么做师父的,竟让自己的弟子体会脆弱。
沈落枫无言地站在原地,无限地纵容蓝衣蹂躏他的白衣。皱了也好,脏了也罢,始终不肯松开手。
顾家兄弟并没有逃得很远,仅一门之隔。二人站在屋外的走廊上,并排站立。
顾群飞颓然道:“二哥,我好像又造了一桩不可饶恕的孽。今生造孽这么多,死后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吧。”
烈火心情复杂,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责备的话他说不出口,顾群飞造的孽自己何尝不是帮凶。安慰的话他更加说不出来,同样是造孽,他又有什么资格安慰顾群飞。
顾群飞又道:“二哥,你说人生为何如此艰难?不是伤害就是被伤害,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烈火张了张嘴,依旧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顾群飞继续说道:“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我一定选择做一个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烈火眼眶已经红了。
顾群飞好像已经忘记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可是,人生优待我又何止一次,想必她已经对我彻底失望了,下一次她大概就会抛弃我了吧。”
一滴眼泪从烈火眼眶中流下,他抬起手,却不是拭干泪水,而是抬起拳头,朝着顾群飞的脸颊狠狠砸了下去。
顾群飞被打得身子一偏,可是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要还手的意思。他捂着脸,顺势蹲了下去,仿佛他的人生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
烈火双手用力,将顾群飞从地上提了起来,吼道:“你这小子,决定就此消沉下去吗?你以前的狂妄去了哪里?!”
顾群飞的双眼无力地睁着。
烈火继续说道:“既然知道犯了错,就去弥补!顾群飞,你听到了没有?”
顾群飞的目光有了焦距,他看着烈火,好像已经能听懂对方话里的含义。
烈火猛地推开顾群飞,任由他跌倒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道:“你听着,我不管你死后去什么地方!你活着,就给我活得像个人样!活得像个男人!不要像你二哥一样当缩头乌龟!”
顾群飞靠坐在墙边,却慢慢地笑了,他说:“哪有人说自己是缩头乌龟的。”
烈火被他气笑了,锤他一拳,笑骂道:“臭小子!”
顾群飞依然笑着说:“二哥,我今天很高兴。”
烈火问道:“以后怎么办?”
顾群飞道:“活得像个男人。”
烈火道:“然后呢?”
顾群飞道:“不要像二哥一样做缩头乌龟。”
烈火道:“臭小子!”
顾群飞:“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