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的冬天很难用一个冷字来形容。
早晨5点30分，王丽珍眼皮还在一起粘着，手却下意识的去摸索床头柜上的手机，她怕设置的叫醒服务吵醒熟睡的人。而漫长的冬夜里用自己体温暖热的被窝，足以胜过万千诱惑。每一个早起的人，都会在半梦半醒中，以极快的速度套上一层层冬衣。毕竟，“从暖到寒有多远，半裸之间”的戏言，只有经历过无孔不入的清冷空气的人，才会懂得每一寸肌肤骤然毛孔紧缩的感觉，无异于一桶兜头而下的冰水，浇得你困意全无，斗志满满。
和天斗，和地斗，和人斗，和自己斗。这是王丽珍给自己38年生活的一个定义。她一边手脚麻利的准备着一家人的早餐，一边木然的想着今天班上的事情：老公爱吃烙饼，女儿要吃鸡蛋羹，三人份的五谷豆浆要稠稠的，但不能太甜。班上昨天顾客的投诉今天继续处理，新来的小姑娘不知道能不能记住培训的内容？快到月底了，报表和业绩都要统计核对一下……
王丽珍恨恨的想着昨天和那个大肚子顾客吵架的场面，手里却熟练的把烙饼切开成四块，端出鸡蛋羹，淋上几滴香油和香醋，生抽，想了想，又捏了点虾皮丢到上面，再把豆浆分好，拿出自己腌的酱菜，一样一样的摆在餐桌上。看着这香喷喷的早餐，她长出一口气，战斗的早晨，就这样开始了。
二
天空灰突突的，就如同在街上行走的路人，个个绷着个脸，匆匆的奔波在上班的旅途上。公交车里人挨着人，空气也有些沉闷而浑浊，一片灰大衣蓝大衣的海洋里，漂浮着人们冷漠的眼神。偶尔有年轻时髦的女孩儿亮丽的上来，立即就会引来众多下意识的扫描。鲜活的色彩再加上鲜活的青春，成了公交车上的一道瑰丽的风景线，尤其是在这万物凋零，一片萧杀的大北方的寒冬。
王丽珍抢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乏乏的坐在那儿，眼光无意识的从一个妆容精致，涂抹着大红口红的女孩儿脸上滑过，再漠然的落到窗外那些穿着臃肿的路人身上。看似水波不兴，心里却羡慕的不得了，那个像时装画报里走下来的姑娘，该是多么珍惜的对待自己的美好年华.长长而卷翘的睫毛下，散发出一波一波的涟漪，诉说着无声的骄傲与喜悦。也许她是来体验生活的大明星吧？王丽珍就这么胡思乱想的坐到了终点站，想自己每天那么早的起来，不仅仅是为了给亲爱的人准备一顿合适的早餐，更是为了每个月不多的全勤奖，总不能为了多睡二十分钟，牺牲掉孩子的课外餐吧？而那个姑娘，一定不会因为迟到而担心那么多，那么美，谁会舍得为难她呢？
“可是谁又没有年轻过？”王丽珍忽然就有些忿忿不平起来，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黑而长的大辫子一甩一甩的，不知道迷倒了多少男孩子的心。那天然的，不加粉饰的青春，可比她漂亮！想着想着，王丽珍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这是怎么了？是早更了么？人家和自己有关系么？坐在椅子上的她，悄悄的用手机屏幕照了照自己有些憔悴的面容，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一向沉稳持重的王丽珍，今天竟和孩子一样的，有些赌气的样子了。
三
李华早晨香香的吃完妻子准备的早餐，开车送女儿上学。看着路上一个个穿的像熊一样在寒冬中奔波的行人，他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一年四季，妻子从来没有让家里的早餐凑合过。不知不觉间，那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熬成了憔悴的中年妇人。有时两人站一块儿，反倒李华显得年轻些。他心里轻轻叹口气，今天是老婆生日，也不知道她能记得早点回家不？
正这么想着，女儿忽然问道：“爸爸，你觉得妈妈和你单位的娜娜阿姨，谁好看？”
李华一下子被问愣了，过了一会儿，方才笑嘻嘻的对女儿说：“当然是你妈妈更耐看些。”嘴里说着，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个时尚而个性鲜明的女孩子。永远的齐腰卷发，永远的高跟鞋，永远的红唇桃花颜。自打她分到单位后，办公室那些未婚的小伙子，个个都变得特别勤快起来。平时踩着点打卡的现象，一下子成了昨夜星辰，个个比早起的百灵鸟还积极，就是不知道谁能叨住这一口肥美的大虫？李华忽然轻笑了一下，为自己这有些邪恶的念头。他唯恐女儿发现什么，掩饰性的打开了音响，车里立即就撒满了一支支如山泉般动听的古筝演奏。那悦耳的音色，像极了妻子，温柔而深情，暖心的很。
父女俩人就这么默默的听了一路，直到女儿下车，才和李华说了一句话：“爸爸其实你觉得娜娜阿姨好看吧？上次你们公司聚餐，你看她的时候比看我妈多呢。”
李华瞬间尴尬了。小人精似的孩子，这些都能观察到，那么和自己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妻子，就没有感觉吗？他愣愣的看着蹦蹦跳跳进入校门的孩子，过了几分钟，才回过神来。起风了，一股股小片刀似的凛冽，向脸上脖子上飞驰而来，李华竖起大衣的领子，匆匆进入车内，深吸一口气，向公司疾驰而去。
四
王娜娜是公司去年新招来的一名大学生。聪明，漂亮，嘴甜，小半年的功夫，就已经是各个部门的红人。大家都愿意帮她，尤其是公司里的那些单身汉们，个个更是踊跃的不得了。从早晨的奶茶，到下班后风雨无阻的护送，无一不体现出前所未有的团队热情。“毕竟新人嘛，业务上精进的快些可以减轻部门压力的。而让新同事减少些生活中的不便，也有利于她对公司的贡献啊！”这些崭新的行为准则，已经成了那些年轻人不公开的条例。而一些老员工，就忍不住调侃他们：“哎，也帮助下老同事呗，这阶级感情能不能不这么明显啊？”每当此时，办公室里总是一阵哄笑。中国人口众多的优势，此刻表现的淋漓尽致。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莫名的兴奋，就好似哄抢到了一个金矿，人人有份，只要你来掺和。于是这也成了办公室的一道风景线。被生活消磨的已有些疲软的人们，完全在这意味深长的笑声里得到了刺激，然后，又彼此交换个怪异的眼神，嘬着牙花子，心满意足的进入各自的工作。
而王娜娜，决对是一个好脾气的女孩子。每天依然雷打不动的化着精致的妆容，笑意盈盈的扭着纤细的腰肢，从容不迫的进行着自己的工作。她的脸上，从来看不到一丝悻然不快的表情，偶尔还应和着，让那些追求者给大家买早餐。而面对那些周到的照顾，她也总是惊喜的说：“人品大爆发啊！公司的气氛真是太好了。”然后忙忙的拿出一些小点心，派发一下，还开玩笑的说：“一定不要客气哦。这里面可是我满满的爱心呢。”
五
李华注意到这个姑娘，是在公司的一次外联业务的酒会中，他发现这个女孩儿做事很周到。热情而不风情，有量但不逞强，业务老到却又懂得担当，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合作。打那以后，李华不由得对这姑娘刮目相看，原先的花瓶一下子变成了战地玫瑰。此后两人又合作拿下了几个业务，公司索性就把王娜娜由行政部门调到了李华的业务部，慢慢的，彼此了解就多了些。私下里的称呼，也由李总变成了李哥，软软糯糯的口音，有时真让李华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帮她排解心事的大哥哥，有意无意的，就把一些比较重要的业务分给王娜娜负责，美其名曰：给年轻人一个锻炼的机会。而王娜娜，也时不时的给李华送些好茶什么的，说是爱茶的人都是君子。一来二去的，竟变成了同事加好友的关系，私下的交往，也就慢慢多了起来。尽管有句话是“办公室没有友谊”，但面对这样一个娇柔的女子，谁会觉得办公室友情有危险呢？只是聊得来而已。甚至几次夜宴后送她回家，都犹豫许久，才拒绝了这个女孩发出的上楼品茶的邀请。毕竟是中年人了，阅历老到的很，防患于未然是有必要的啊！
六
因为送孩子，李华总是会早到些。一方面路上不紧张，另一方面可以静静心，捋捋思路，把当天的事儿顺顺。今天更是早到了些。因为昨晚十点收到了一条王娜娜的信息，说今天她生日，想请自己陪她吃晚饭。怎么这么巧，李华心里默默的想，到底是订一束花呢还是两束花？他有些烦躁，妻子早上的烙饼是他多年挚爱，今天吃的多了些，这会儿有些渴的难受。
他拿出那个暗红色的，据妻子说有保健功能的紫砂杯，丟入一些茶叶，冲入沸腾的开水，看那些叶子一片一片的舒展开来，不知道是为了迎合水的热情，还是要给水中投入些许暗绿的颜色？李华默默的看着杯子上漂出的袅袅水雾，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妻子的眼睛，那双弯弯的笑眼，年轻时是那么明亮那么温柔，像极了月牙儿。而自己，也是沉醉在她那柔和的眼眸中，不能自拔的爱上了她。
想着想着，李华轻轻的笑了。他端起杯子，慢慢喝下一口醇香的热茶，心里也不由暖和起来，而那些不再翻腾的叶子，也如他此刻的心情，一点一点的平静了下来。他拿起手机，给王娜娜发了一条信息：生日快乐。中午你想去哪里吃饭啊？晚上，要陪媳妇呢……
七
王丽珍上午在店里忙的晕头转向的。
现在是旺季，偏偏店里老员工少，只能一个人顶三个人使唤。半天下来，个个心浮气躁的，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大家齐齐舒了口气，就好像要把这半天的疲惫吹走一样。王丽珍也乏的不行，毕竟快四十的人了，一大早就和陀螺似的转啊转，哪能扛得住？又加上前不久刚刚把久病的老婆婆伺候走，还没喘过气来，就上班了，现在这乏劲儿真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同事们在前台聚在一起聊天，叽叽喳喳的，像一群快乐的麻雀，什么家长里短，老公孩子的，都能引起一阵阵笑声。王丽珍也想去加入，但是今天她有些心不在焉，早上遇到的那个妆容精致的女孩儿，老在眼前晃悠。其实，她认识那女孩子，叫王娜娜，是老公同事。听李华说极会为人处世，第一次见她，是在老公公司的一次聚餐晚宴上。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的，只有她的出现，引起了自己的注意。
那天她穿一件玫红大V领的针织连衣裙，是那种极能显身材的鱼尾裙，一头长卷发散在腰间，一双水波荡漾的眼睛，走到哪里都闪闪夺目，整个人好像一团火，燃烧了每个人的心灵，也包括自己。王丽珍记得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这么美的青春！没说出来的话是，今天的男人都要倾倒了呢。心里这么想着，眼睛下意识的就去寻找起李华来。她看到他站在离自己不远处，和一个同事说着什么，整个人看上去自信而快乐。岁月好像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记，反倒给他增添了几许风雨过后的沉稳与坚毅，而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正一下一下点在那个红色的美人鱼身上，两人眼神偶有相遇，也总是轻轻一笑，似乎很熟的样子。王丽珍看着他们，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的感觉。这也许就是女人的第六感吗？如果是，王丽珍宁愿相信这是骗人的游戏。在一起风风雨雨的生活了十几年，难道真的敌不过一段萍水相逢的故事……
她不信，也不想信。自己和老公是从早恋走到今天的，说起爱情，要比那些韩剧感人的多，也比现在年轻人的一见钟情要浪漫的多。别说拍一部电视剧了，拍成史诗都没有问题，更何况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于是她轻轻笑了，这个年龄段的男人，有阅历，有地位，难免不被人喜欢，更何况自己还把老公收拾的那么整齐呢？
打那以后，王丽珍再也没有见过那女孩子。只是偶尔会听老公谈起她的一些事情。比如业务进步很快，比如八面玲珑又能包含，比如今天穿的那件紫风衣真好看……王丽珍也会有一句没一句的附和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嘴里说着：“哦，是吗？我就不敢穿那么亮的颜色呢”诸如此类的家常话，也算是夫妻之间的一种交流。日子久了，她就记住了那姑娘的模样，那么生动，以至于今天公交车上一眼认出了她，只是这是偶遇吗？但是李华说过她住在公司附近，不和自己顺路啊！那么，这是什么呢？
王丽珍忽然就有些懊悔，今天怎么就没有把老公送的口红抹抹，据说是进口的品牌呢。
她就这么乏乏的，心烦意乱的想着。那颗心，如同放在了油锅里，煎熬的滋滋拉拉的疼，却又说不出疼在哪里，满是焦灼的味道。这是怎么了？
就在这时，小同事大喊起来：“丽珍姐，丽珍姐，你们可真浪漫啊，过生日你老公还送花！”
王丽珍一下子愣住了，给自己送的？老公可从来没有送过呢。她有些慌乱，若不是小同事呼啦呼啦的跑进来塞给她一束鲜红的玫瑰，她简直以为这是个同名同姓的误会。她的心一下子就释然了，那火辣辣的灼烧感，此时也跑的无影无踪。她只觉得，这花，真美。而花里那小卡片上，那熟悉的，永远也不工整的草书，正如一个深吻 ，印在了她的脸上。那句“因为爱你，而天天快乐”的热辣情话，也灼红了她已有些憔悴的脸庞。
也许，真是自己多心了呢？只是偶遇吧！就像老公和那个女孩儿，也只不过是生命长河中，一场擦肩而过的偶遇。
王丽珍把脸藏在花里，她实在是不好意思让同事看见，眼睛已笑成了月芽儿……
八
冬天的夜晚总是早早跑来，唯恐错过了这千家万户温暖的灯光，还有那些关不住的家的味道。东看看西瞅瞅之后，它蹑手蹑脚的，替人间拉起了夜的帷幕，然后眨着朦胧的睡眼，自顾自的，打起了瞌睡。
王丽珍一家仍和往常一样平静。洗衣机里洗着晚上吃火锅穿的衣服，地板攃的干干净净的，再把明天早餐的物料准备好，七七八八的家务活干完，就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李华和王丽珍有一句没一句的唠着家常嗑，觉得生活是如此的宁静与安逸，一切都是那么平淡而温暖。普通的日子细细的过，也能琢磨出好滋味儿呢。女儿熟睡中红扑扑的小脸蛋，在床头鲜花的映衬下，显得是那么纯净与美丽。
万籁俱寂的夜晚，王丽珍紧紧贴在老公宽宽的胸口，听着那熟悉的，有力的心跳，就好似听到了充满生机的春天的呼唤。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一地芬芳，正于无声处，慢慢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