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15元一双的鞋子,40元一条的牛仔裤,15元一件的T恤。拿着两万元的薪水,双十一到了,同事们谈论去哪里玩,买什么东西合适,我还在吆喝谁来买我家又大又红的苹果。我在另一个维度生活,我活着,在这个繁华都市中活着。
饭桌上最远的人来自新疆来自大东北,今天不谈远近,只谈酒。我这个陕西人,一仰脖酒杯见底。坐在我右侧的是个高个子的兄弟,我第一次见他,第一杯酒他神色淡定一口喝完。这让我很担心,完了,这一定是个酒量极好的人,今晚我在华东这一片的高度有可能被打翻在地。酒桌上坐在你右侧的人让人敬畏。
酒,让我想起我即将一周岁的干儿子。他是即将在昆山长大的河南信阳小伙子,他上面两个姐姐,家里终于等来了这个带把的小子。算命的说这样的男孩命里弱,带找个八字相符做过他父亲领导的人做他干爹才能避开命里的缺,于是,借着这个说法,他爹肆无忌惮再次找到我,说领导咱终于不用再分开了,没别的人可以胜任,非你不可。那时我离开那家工作了七年的公司已经好几年了。小伙儿不知道的是他爹在他没出生之前,每年都要到昆山我家里去,一直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才肯离去。
每年,我总会去一趟河南,信阳和南阳,这两个地方这辈子和我不再分离。信阳在河南最南边的东侧,南阳在河南最南边的西侧,从东到西,我用烂醉如泥回报我河南的亲人们。我起先不知道干爹是做什么的,自从我认识他爹之后,我认识了河南的酒文化;自从我有了干爹这个身份,我更明白酒的分量和和干爹这个身份的重量。
那时我干儿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我的这位同事一定邀请我到他老家去。那是河南信阳一个县城下的村子。他父母和他在一起住,那不是废话嘛,他那时还单身。第一天吃饭前他告诉我他爹有个小爱好,吃饭时抿点酒。我当时没在意,爱喝酒这很正常,正好我也有点类似爱好。桌子上果然摆着一瓶白酒,老人家见我到他家很高兴就给我倒了杯酒,我一饮而尽。 于是他便跟他儿子换了位置,坐在我的右侧。
那天开始我不记得有多少人坐在我的右侧,先是他父亲,接着他叔叔,接着他邻居一位大伯,再接着似乎还有上了年纪的老少爷们。我在他家住了十天,这十天我似乎和他家人和他村里的人都喝过酒。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酒从早上就开始上桌,喝粥前先喝一杯白酒,吃菜前也要先喝酒。我们先是在我同事家喝酒,后来他们带我到村里邻居家,接着从村子东头喝到村子西头。后来我再去他们家时,就不再是只去一家人家,而是一个村子。每次喝酒他们总是十分认真地讨论一番,最后选出一个人,坐在我右侧,另一个人坐在我左侧。这让我行走在外时,学会留心坐在我右侧和左侧的人,他们的酒量必然是令人敬畏。
河南和我有不解之缘,所以,当同事告诉我那个高冷女同事是个河南人时,我霎时清醒,正眼看她,这才发现她原本普通, 普通得和我同宿舍的那个兄弟一样。
他和我不是同班同学,我们只是机缘巧合被分配到同一个宿舍。世上的穷我想我早已见识过,在和他认识之前,我想我算是穷苦的一个。但他的出现—就像今晚坐在我右侧的这位大哥一样,让我对生活有了一种敬畏。
学校里的馒头五分一个,我们学校所在的镇上,最东头有家馒头店三分一个,只是我们在镇上最西头。于是每天他光脚从学校跑过整个镇上,在镇东头买早餐午餐晚餐—馒头。镇上有卷子面,一种机器做的干面条,五毛一大捆。这也是他的主食。馒头蘸酱油,这就是他的菜,学校食堂免费提供酱油,靠墙有瓶子,自己可以倒。可干面条没法煮,宿舍不允许学生做饭,于是他跑到烧开水的地方接几瓶水,开水轮流倒入碗里,直至干面条变成软面条可以下咽。大学四年这是他最常见的伙食。
作为学生会骨干,我有责任考察每一个申请贫困补助学生的真实情况,我去了东北,去了山东,去了河南,他的家。我呆了10天,上天又再次刷新我的三观,在那里我看到了更多的面孔重复几乎同样的内容。他父亲,他母亲,他妹妹,他弟弟,家徒四壁,每天吃着同样的东西,胡萝卜和花生。有一天我忍不住了,跑到离他们家最近的镇上去买了点面条回来煮。 他母亲含泪说孩子真委屈了你,受不了这样的苦你先回去吧。我没有回去,十天是必须要做到的要求,也只有在这次的十天经历中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苦,之后的一切都是幸福。
由于天天吃胡萝卜和花生,他妹妹有时也吃不下东西,晚上饿醒了就跑到房顶走一圈,累了再回去睡觉。 那天月亮很大,我也睡不着,和他妹妹在房顶相遇。
“大哥,我害怕。”
“怕什么?”我感觉她并不怕月光。
“我怕我上不了学,你看俺家这样。家里供应不起,我爹妈的意思想要留住我弟弟上学,我是个女孩子。。。就。。。”
小姑娘无助地眼光看着月亮,又求助似的看向我。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目光,我的情况好过他们很多倍,在他家里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富有而有罪的人。我拥有的一切他们永远无法企及。我从来不会因为吃或穿而苦恼,家里人也从来不会为此着急。但他们一家都还在为此苦恼。
“放心,有哥在呢,他们不供你,哥供你。”小姑娘高兴极了,再也不皱着眉头心事重重了。那年我大一,自此后我从个人学费中扣下来资助她四年。
十天时间终于过去了,我的人生给我上了沉重的一课,我来时毫无准备的心走时无比沉重。与此同时,更重的是我手上的东西,他父母愣是给我塞了60斤花生,满满一蛇皮袋。他们一路送我到镇上,再送到县里,一直送到火车上。这一路我们遭受许多路人白眼,好大的一个袋子,总会占用路人的空间。我家也不缺花生,但我想其他东西可以扔掉,这一袋花生我一定要带回去。
你也许没想到,我大学期间还差点和人打架,对方就是他们班班长。作为农学院的学生,我们没有几个好的专业,大部分同学是通过高招调剂后聚到此处,只有他们计算机系算是最好的专业。农学院专业不突出可奖金丰厚,除了学校设置的优胜奖学金以外,还有许多其他名目的奖金。勤奋刻苦与他自不必说,每年最高奖学金非他无疑,除此外,他们班也给他一些其他奖学金,所以整个四年他除了学费需要家里资助外,年年是朝家里寄钱的。
第一年他们给了他贫困救济金也给了他其他名额的奖金,第二年他们考虑雨露分沾,要给他减少一些奖项,我不乐意,劝对方班长给他尽可能多的奖励,因为他最需要。 第三年,他们班有些同学不满意年年奖学金和诸多助学金都有他的名字,为此,他们班长打算偷偷地拿掉他的名字,这事被我知道后,我和他班长吵了一顿,他们班长还是不同意更改意见,为此我差点动了手。好在,结果还是好的,第三年第四年他顺利拿到最大范围的奖学金。
我们很少一起吃过饭,跟他一起也没法吃饭,我们宿舍里的人都见识过他的开水泡面,绝无第二人,但没人吃得下。那是一种也许时间久了猪也难以吃下的饭食,这就是他四年最平常的生活。放假时,他会借一辆自行车,从我们学校一路骑车回家,这路上他一共骑了8天时间。我至今没有勇气去体验一把,一个人如何将一千多公里的路摸索回去,又如何度过夜晚。而他绝不会住在小旅店内。当他告诉我说他如何一路骑行回去时,我惊呆了。等到放假时,我跟他说,兄弟,求你,别骑车了,我给你出这三十元路费。然而,在无法拒绝我塞给他的三十元路费后,他还是第一时间跑到邮局,把钱寄回去。别人读了四年大学,他养家四年。
事实上我们认识以后,他知道我家所在地,每年我们家的苹果树红了,他比我先到,等他干完活吃完晚饭我才骑车赶到目的地。 谁叫他每天坚持跑步,整个人就像一个永久发电机一样,一起出发我很早就被他抛在身后。我家的麦子熟了,他最先冲到麦地。在我们村子里,许多人都知道我父亲又有一个更孝顺的儿子。
大四那年,我们增设了公众计算机课,走进大教室,一抬头,讲台上站着的是他。那时他已是保送研究生,并提前学完大学四年必学课程。高高的个子,英俊的五官,尽管他的贫穷全校皆知,但仍然挡不住那些女生热切的目光,我知道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他。他曾悄悄向我诉苦,那些等在他去图书馆路上的女孩们,总想要沾点他的目光。可他哪有那个心思。
也就是大四那年,我们有了一次更深入的谈话,谈他将来的打算,谈他正在读书的弟弟妹妹。这时,我跟他说他妹妹马上要读初中了,凭我现在从生活费中节省出来的钱已无法支助。需要他拿出一些奖金来资助他的妹妹上学。
关于理想,我想他是有的,那就是改变贫穷的命运,为此,他从没有动摇过。从踏入学校的第一天开始,每天早起跑步,冷水洗头冷水洗澡。然后拼命读书,始终如一。他从不因为开水泡面条而感到卑微,也不因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低头,相反,他谈到最多的是怎么工作怎么赚钱,他要养活一家人。也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我和他父亲也有交集。进入宿舍第一天晚上,他父亲和我坐在宿舍的阳台上聊了一夜。他父亲是个农民,但是一个培养了三个大学生的农民。他说,我看宿舍里你是个可靠的人,你们家都比我们条件好。我们家穷啊。请你不要看不起他,如果有可能,请多帮帮我们。那晚,他讲了许多关于他的往事,他们家的事情。如果一切可以重播,我想那是重塑灵魂的一堂课。
大学毕业后我就到了外地工作,期间回去的时间不多。但我父母从不缺帮手,一旦有农忙季节到来,他总会出现在我父母身边,陪他们聊天,和他们一起下地干活。到后来,他研究生毕业也到了南方,找到我,并要求和我在同一家公司工作。这时华为找到了他,给他开出更丰厚的薪水,迫于现实,他于是不再强烈要求和我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从此,我们天各一方,他常年居住国外,老婆孩子留在国内。他用自己年薪百万的薪水真的支撑了那个家。
他结婚时我肯定去了,新娘子这边阵容十分强大。新娘子的父亲是一位县长,她哥哥是税务局局长,她叔叔是一位乡长。相比仪表仪态强大的女方陪亲队伍阵容,男方这边几乎是清一色贫苦老百姓角色。这是公主看上穷书生的故事,女孩看中了俺这位同宿舍的兄弟,他父母只得同意,但脸面上并没有给出足够的面子。
作为证婚人,我站在婚礼的舞台上,将他如何打拼如何刻苦并坚持梦想的经历讲给所有参加婚礼的人,同时我也讲给他们听他是如何不卑不亢地做自己的事,从不被别人的目光所影响。当我走下舞台时,我看到女方亲友团有了明显不一样的眼光,他们主动敬酒。理解他们,需要时间去了解他认识他。后来我特意和新娘的父亲做了认真的交谈,让他相信他女儿的眼光没错的。
后半场并不是完美幸福的结局,但他的命运早已被改写是真的。 他常年旅居国外,有时在欧洲有时在迪拜,沙特阿拉伯。但都是一个人。他老婆现在还住在西安,长年累月一个人带着俩孩子。我们在同一所城市,每次我回到西安,总会和我老婆一起去她家看看,修修补补或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一个人下了决心,并为之努力,是一定可以有所得的。现在他比我收入高多了,可他不敢回来,因为一旦回到国内,他就没有这么高的薪水,也就无法支持家里家外的开支。
后来他哥的事让我明白,他的担子有多重。我和他一样,一个人在外打拼,只不过我在昆山,他在国外。她哥哥后来也到了昆山打工,我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并让他哥哥嫂子住在我家里。两年过去了,我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家里有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谈不上亲戚的人,而且还是我大学不同系别同学的哥哥。他们有点替我着急,说常年吃住在你家,不说房租,水电费也要支付啊。他哥嫂在昆山呆了两年就回去了,说还是习惯不了外面的生活和工作。
我父亲去年得了脑梗,幸亏那天我在家里,当即送到医院,医生说再来晚半小时就没救了—颅内出血。 抢救父亲是用了一个月再加一个月的时间。我很少在家待这么长时间,还是全程呆在医院。白天我陪着父亲在ICU和各种检查室,晚上两点后当别人都睡下时我打开电脑,处理工作上的事。
我的朋友们都给我很大支持,我的老板和同事也给我极大支持。父亲的病花掉我所有积蓄,但一个月后我已经知道有个很大的缺口,8万元。那时我想到了我这位“富有”的朋友,给他打了越洋电话,问他能不能紧急给我周转八万元。他说他会想办法, 但同时也告诉我他有些身不由己,背后那个沉重的家。在他给我回复之前,我的同学们你一万我一万一个晚上给我凑齐了所需的钱,就这样,解决了。
我在一家外国企业工作,一个人如果超过两星期不能正常工作就有可能被辞职,我的老板和同事默默帮我分担了很多事情,他们帮我申请了在家上班,并且尽可能地分担了我的工作内容,在那两个月里很少找我。我也尽可能每天晚上处理邮件并及时回复。同病房里的人见我经常深夜处理邮件,他们打趣道你们公司一定是个很好的公司,我想说是的,我爱这里。
父亲抢救回来了, 但是从此只能躺在床上,不能站起来,说话也不清楚,吃饭和大小便都需要有人照顾。于是日常照顾又落到我的老母亲和我三个娃的老婆身上。我要还债,不能白拿这些同学的钱,尽管他们说不要还他们。一个星期后他给我电话说钱有了,我告诉他我等不及这么久,而且已经全部凑齐了。他很愧疚,说要把这次老爷子看病花的钱全支付掉,我没有同意,也坚持不收他的一分钱。有时,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他有很好的品格和励志精神,但对于钱,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
现在我回来工作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小学一年级,最小的八个月。老爹我没法带到身边,我在上海工作,住在昆山,每天很晚才能回到家里。 借别人的八万元我陆续还掉一些,还有几万外债即将还清,这事我没跟海外的朋友说实话。他其实很关心我父母,只要回到国内,他第一站是他父母家,第二站是我父母家,第三站才是自己的家。他几乎每天要打越洋电话过来,电话不是打给我,是打给我父母。一般母亲接完电话后会交给父亲,父亲只能咿咿呀呀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但据母亲说父亲每次接到他的电话脸上会有泪会笑出声。
他现在迪拜,公司给他提供的有宽敞的住处。他邀请我好多次去迪拜。我怎么可以离开呢?有限的假期我要分给父亲,分给三个孩子,分给树上的苹果,地里的黍子,也许还有黑夜里星星。
上海是一个繁华的超级城市,夜晚时灯光璀璨。那些耀人的灯光那些衣着光鲜的身影,是我身边常见的日常。我的身体行走在这里,我的眼睛因为看到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我选择和这座城市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点亮深夜灯火,照给还在跋涉的路人。
我穿着15元一双的鞋子,40元一条的牛仔裤,15元一件的T恤。拿着两万元的薪水,双十一到了,同事们谈论去哪里玩,买什么东西合适,我还在吆喝谁来买我家又大又红的苹果。我在另一个维度生活,我活着,在这个繁华都市中活着。烈酒入喉有些辛辣,这才够味这也是真正的生活。别问我的肚子怎么这么大,除了酒还有故事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