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的十八岁遭逢了1968年,是注定要有故事发生的。而这一年,村上春树恰恰是18岁,刚上大学。《挪威的森林》的主人公渡边也是如此。
1968这个年份的特殊性不必多说,仅仅“布拉格之春” 和“五月风暴”这两件大事就能昭示它的历史地位。那是世界震荡的周期,科兰斯基的断语毫不夸张——“1968:the year that rocked the world”。(1968:撞击世界的年代)而在日本,“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当然,这些发生的具体时间已经是1969年,但它仍然处在1968的震荡周期以内。
1968年前后,年轻人不愿继续呆在荒原上等待着救世主的降临,而是试图亵渎先知,兴致勃勃地重建巴别之塔。杜布切克放言:“我们的规划是建立在这样一种信念的基础上的:人类不仅有能力认识这个世界,同时也是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的。”在概括1968一代人的状态时,没有比捷克总书记这句演讲词更为精到——他们是被历史裹挟的一代人,却愚蠢地以为自己在创造历史。“布拉格之春”最终碾碎在苏联坦克的履带之下,而人们再次听到杜布切克的演讲是在6天之后,但已经世易时移。昆德拉的写道:“六天的监禁生活使他萎靡不堪,简直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不时喘气,讲一句要停老半天,有时长达三十秒钟。”这是一代人梦碎的惨淡写照。
历史又一次证明,在梦想与现实的宿命对决之中,梦想从来没有胜算,就想一团烈火对一盆冷水没有胜算一样。捷克的经历整个世界都有,日本当然也不例外,“大学根本没有肢解”,“投入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图书馆的书没有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科的办公楼未被焚毁。”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最为深恶痛绝的不是现实主义,而是伪理想主义。在一场惊天动地的“革命”之后,渡边面对的竟是一个一切如旧的世界,他怒不可遏地质问:“那帮家伙到底干什么来着!”
看到了那些“前罢课领导”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复课,渡边怒不可遏:“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得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1968造就的光辉岁月,就这样葬送在一群人渣的狂热和虚伪中。而后来的历史,也会由这些人渣书写。他们昨天还朝校长办公室竖中指,今天却乖乖走进教室,而明天,他们极有可能走进那些他们曾经竖过中指的房间里人模狗样的工作。这对梦想的伤害是致命的,远甚于坦克和机动队。
渡边没有参与1968,但是他却不想让1968在1969年就仓惶结束。这证明他才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因为只有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才会在冷水浇下后思考火焰继续燃烧的问题。“九月第二周,我终于得出大学教育毫无意义的结论。于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对无聊的忍耐力。”这是渡边的选择。
1968本就是反叛的时代,“在有共产主义的地方反对共产主义,在有资本主义的时代反对资本主义”。但是当反叛成了一个时代的时髦举动,当反叛成了投敌变节的筹码时,它本身也就成了被反叛的对象。所以,在这种人人以反叛为荣的时代里,渡边拒绝反叛,而拒绝了反叛,也就拒绝了“见风使舵”与“投敌变节”。
村上春树看到了一个时代梦想背后的东西。“人们在呼喊变革,仿佛变革正在席卷每个角落。然而这些无一不是虚构的毫无意义的背景画面而已。”那些风云变幻的历史被他处理成了“背景画面”,他告诉我们,对一个荒谬时代最大的反叛就是背对它。尤其是对一个小说家而言,如果他想批判一个时代,那么一个响屁的力量远远大于滔滔不绝的言说。所以,正确的做法是,将滔滔不绝的言说换成绵绵的情话吹送进恋人的耳朵,而用屁股对准那个备受诅咒的时代。这也是《挪威的森林》的歌者列侬的做法,他告诉时代的是“我并不迷恋那种批天盖地的暴力革命,我不想死”,而转过身去,他却要谈着吉他深情吟唱:“Hey,Judy!”这轻柔的音调里包含着他“爱与和平”的理念。
村上春树是Beatles精神的苗裔,是1968之子,他让玲子弹奏了五十首Beatles的经典歌曲后跟渡边做爱。而小说《挪威的森林》是对那首经典老歌的一声辽远的回应。他把列侬用音乐表达“爱与和平”的理念又进行了文字的演绎。所以,把《挪威的森林》仅仅当成一部小资作品的人太可笑了,他们永远不明白1968这个年份对春树一代的意义。他们不懂得,将一个平淡的爱情故事放置在1968这个天地玄黄的时间窗口中意味着什么。当所有人的都歇斯底里的奔向所谓“革命前线”时,渡边却独自一人去陪直子散步,陪绿子看色情录像,这又是一种怎样无与伦比的“酷”!一个人,在一个全球狂躁的时代,将自己的整个生命和全副精力都倾注于一段缠绵悱恻的情感之中,这需要一种勇气。
《挪威的森林》讲述的故事在如今看来只是一个略显俗套的三角恋爱而已,但是因为1968,它如此熠熠生辉。这就像张爱玲的《传奇》一样,那是一片“飞扬”中的“安稳”,弥足珍贵。“我仍旧浑浑噩噩地到校上课,每周打三次零工,时而重读一回《了不起的盖茨比》,一到星期天就洗衣,给直子写长信。还时常同绿子相会,一起吃饭、逛动物园、看电影。”背对1968这个荒谬的时代,让那些光鲜、闪耀的历史成为自己跟女孩子幽会的“背景画面”,还有比这更浪漫的事情吗?
整个世界“沧桑巨变”,而“我”的生活“依然如故”,人生的奇崛、美好,莫过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