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宋忌死去这么多年,世人仍然没有放过他。
有醉酒的,听闻宋忌当初作恶多端的江湖中人骂着他;中了咒的,说他无事研究这些破咒的老道士骂着他;被人以邪术导致家破人亡,不去找罪魁祸首,却去将宋忌的故地闹了个遍的年轻人还是骂着他。
他宋忌在阴曹地府里,不仅收不到什么给他烧的钱,还天天收着鬼将带来的这些破事儿气不打一处来。但他毫无法子,只得在阴曹地府里气的来回地走。有时碰见几个小孩儿,顺手丢几个钱子儿。
他宋忌就算是再怎么冷血,见着他们也还是会生些善心。若在生前被人瞧见这些,定是要被笑话的。他都已经猜到那些臭道士会怎么说了——“没想到堂堂邪尊宋忌也有善心”,如此这般。
地府的天永远都是灰暗的,宋忌不满地府无灯,但阎王说人间的东西带不到地府来。宋忌只得作罢,带着星点鬼火成天在地府上下折腾。
某日阎王受不了了,与他相谈,说:宋忌啊宋忌,可以转世投胎了,为何不去?
宋忌笑嘻嘻的回应:功德未满,怕是来世要入畜生道,多修养修养,积点德呗。
其实不是,他宋忌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死。死后也能这么蹦哒的估计也只有他一个。生前便有个庙里的师兄说他六根不净,现在想想,他不仅是六根不净,且是放不下生前的执念罢了。
宋忌想了想,什么执念,分明也就只是季卿这个人罢了。
贰.
宋忌修的是邪道,是世人所鄙夷之道。但不得不承认,宋忌的确是当今世上修为至强之人。现存世间的,除了季卿,还从未有人能与他打个平手。
宋忌血洗陈家时,季卿率众多门生前往制止。宋忌浴血奋战,伤他季家半数门生,却未使一人死亡。季卿见他手下留情,也没去计较。令行医阁的人将伤者带回季家后,与宋忌在灵山山顶打了个昏天地暗。
这场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最终以两败俱伤告终。
战斗结束后又是三天,这三天平静安生,宋季二人中却无一人下山。待到季家修士上山去寻时,才发现季卿倒在某处山崖之下不省人事,而宋忌早已不见踪影。
有人传言宋忌使了狠手,将季卿打上丢下山崖,自己逃跑了。不过这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宋季二人自己清楚,外人当然一概不知。但季家修士听闻此言仍旧愤怒至极,四处寻找宋忌的影子,并调动官府的势力,悬赏千万来拿宋忌的项上人头。
季卿闭关调养三年。三年来不见一人,不言一语。出关后一句不答,直冲门外而去。
季家长老派修士紧随其后,见季卿再次回到灵山之上。一行修士赶忙跟上,却闻季卿声音在脑中回响:
“莫要跟随,季某自有分寸。”
此后,连季卿也寻不见了。
宋忌卧在江南某处偏僻地域的树下,正赏着皎洁月光,忽的面前寒光乍泄,锋芒闪过,面前便多了一人,挑剑直指他眉心。
“季卿。”宋忌道:“你来啦。”
季卿不语,仍是握着剑柄。宋忌笑嘻嘻的用竹箫将剑身挪开,站起身来,道:“你知不知道我在这等你多久了?”
“你我二人两败俱伤,自然要好生调养好些才来寻你。你……”
“嗨,我!我哪有那么麻烦。我宋忌什么苦没吃过,被世人嘲笑,被仙家世族围剿,被家仆欺……”
“毕竟娼妓之子嘛,谁不敢欺负呢。”
宋忌挑着眉角直视季卿,季卿沉默半晌,终是将剑入鞘。
“季卿。”宋忌面色轻快,又道:“我即将长辞于世。”
季卿双瞳微缩,只见宋忌解了上衣,正欲避开目光时,却见他左胸处赫然是一处已贯穿了的洞。只是那处黑气弥漫,多半是宋忌凝聚怨气强行填补。看着那淡薄的黑云,季卿便知他命不久矣。
“你……”
“季卿,我不怨你。”
季卿的指节泛白,紧紧握着剑柄。他想上前将他揽入怀中,却怕宋忌受不住自己体内的灵力冲击;他想问候,却因二人身份总觉不妥……但这伤,终究是自己造成的。
季卿剑名世分,是当初季家家主亲自铸成,是以破邪斩魔,无恶不驱。对于宋忌这种邪道修士,自然是伤害极大。若不是宋忌修为高强,换做他人,早就死于那日灵山一战了。
季卿不语。
“季卿。”宋忌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想活万年,看你在轮回的网里一次次重生。我在人世间一次又一次的去寻你,在无限的痛苦里将你一次次揽入怀中。”
“可是我毕竟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不过是修着歪魔邪道。你想,我若天生优秀,又何必如此?”
“不过我死了也好。天下第一是我,你伤了我,自然是天下第一了,以后定无人伤你季家门生。只是你要好生管着,莫让他们生出些娇纵之气……”
“季卿,赐我一吻,留我在地府咀嚼至轮回,可好?”
宋忌话音刚落,季卿冰冷的唇便已贴上。
这一吻,吻在了生前,吻在了轮回。
叁.
宋忌死了。
天下百姓皆拍手称快,将季卿奉为神明般尊敬,季卿虽对此不以为然,但总不愿面对此事。每当家中来客时,客人提到此事,季卿便会告退。哪怕长老气的怒发冲冠,他也径直离开。
季卿终于还是选择离开季家。与各长老道别时,说是为了寻找属于自己的道。长老们见他面色平静,也猜不出他这是为什么。但他修为已迟迟未曾长进,便猜他怕是被困在了什么心魔里。也只能叹声气,道句罢了,放他离开。
江湖之大,季卿相信定有人知如何叫人起死回生。但一晃四年,季卿仍旧未曾寻到半点法子。经过一镇子时,忽的从某个郎中口里问出,山城的某处仙山上有个道士,可以令人起死回生。季卿如获至宝,留下重金,道谢离开。
何为山城,自然是多山。季卿在此处寻了年半之久,终于在某处见着个小道观,只身前往。
这道观里仅有一人,一名男子,已是古稀之年。季卿见到其便径直跪下,开口直道来意:
“听闻先生有起死回生之术?”
“正是老夫。”那人笑道:“但老夫已年逾古稀……施展此术,变数颇多。但,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先生请讲。”
“你若能御剑乘空,便可直奔南天门,去寻天帝。你若有法子让天帝服你,让他叫来阎王,把你所思之人的魂魄放回这红尘之中,便可。”
“谢过先生。”
季卿出了道观,下一秒便直接御剑升空,直奔南天门而去。
他季卿没什么好畏惧的,去南天门而已。若是不得天帝信服,那与天兵天将打上一场也好;若落得个死地,那更好了,他便可直接去地府寻宋忌。生者入不了阴曹地府,他季卿没法去那儿走上一遭。如此一来,前往南天门便是最好的选择。
季卿修为高强,行至南天门也并未耗时过长。刚踏入仙池,上万天兵天将忽的将他包围。季卿不惧,启剑出鞘。为首者冲他大喊:来者何人?!
“取你首级之人。”
季卿语调冰冷,不留半分余地。世分剑出,四方变色。上万天兵天将,竟无一人能伤他分毫。
季卿耐不住性子,径直绕过此等蝼蚁,直奔大殿而去。身后忽传一声怒吼,季卿面色烦躁,回首却见那人一身黑衣。定睛一看,竟是阎王。
季卿冷着脸立在原地,手中紧紧握着世分。阎王径直穿过天兵天将,面色阴沉,掌心紧握着一根捆仙索,捆着的却不是什么有为的江湖人士,倒是一个黑气环绕的怨灵。
季卿嗤笑声,道:“阎王就认为,拿个小小怨灵来就能困住我季卿?”
“当然不这么认为。天下第一……一个怨灵而已,怎么能与您抗衡……”阎王弯眸笑笑,方才的神色骤然转变。季卿闻见那一句“天下第一”,面色一变,眸中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却被阎王捕捉,便又继续开口:
“天帝知你心思,特地叫我来与你相谈。”
“有话直说。”
“好,爽快。”阎王昂首,复道:“你若能将此怨灵抹杀,甚至不留一丝魂魄留于天地;让其不能转世投胎,不能存于世间……宋忌的魂魄,我便归还于你。”
“好。”
话音未落,剑指亡灵。哀叹一声,宛有梵音起。超度逝者,许君安息。
“……季卿……”
肆.
宋忌知道今日阎王找他便没什么好事。
当他被阎王的捆仙索束缚住时,滚烫的温度差点让他怒吼出声。他瞪着阎王,却说不出一句话,刻入灵魂的疼痛使宋忌一时找不到任何词来骂阎王一句。阎王只是笑笑,一言不发,收起了生死簿,牵着宋忌直往南天门。
在路上时,宋忌适应了捆仙索的不适,冲着阎王破口大骂。阎王恍若未闻,依旧弯眸,回首对着宋忌开口:“宋忌啊,为何不投胎?”
“我若是投胎,来世仍旧只是个仙家修士;我若是投胎,要叫世人何惧我;我若是投胎,你让我……如何盼得季卿望我一眼。”
“不愧是无意仙尊。”阎王感叹道:“真是好大的执念啊。”
“给我闭嘴!”宋忌恨不得将他撕碎,但被捆仙索束缚住,他奈何不了阎王。“去他妈的无意仙尊,老子是堂堂邪尊宋忌!”
“好,好,仙尊闭嘴,咱们要到南天门咯。”
阎王抬指在宋忌唇上一划,他正莫名,却忽觉不能说话,当即面色一变。妄图挣脱开束缚,连稍微动弹都疼的要死。宋忌只得服了,忍着满腹怒火随着阎王上了南天门。
南天门并不如以往静谧,此时可以说是大乱。不断的天兵天将受伤,又要不断的将士冲上去。宋忌挑着眉毛欣赏这出好戏,却见被大军包围的中央,一袭白衣甚为眼熟;再看剑法,显然是季卿的!
宋忌脸色霎时就白了半截,他终于明白阎王带他来做什么了——他宋忌今日要么就是拿来威胁季卿,要么就是落得个魂飞魄散,不能往生,不能入轮回,天地间哪里都不会存在宋忌这个人。
“好你个王八孙子……”
宋忌在心中把阎王骂了个透,急得不得了。突闻阎王一声怒吼,吓得宋忌魂都要散没了。季卿毫不耐烦的转过身,见着是阎王,面色登时冷下来。
“阎王就认为,拿个小小怨灵来就能困住我季卿?”
“当然不这么认为。天下第一……一个怨灵而已,怎么能与您抗衡……天帝知你心思,特地叫我来与你相谈。”
“有话直说。”
“好,爽快。”阎王朗声笑道:“你若能将此怨灵抹杀,甚至不留一丝魂魄留于天地;让其不能转世投胎,不能存于世间……宋忌的魂魄,我便归还于你。”
宋忌心中一惊,想要站起身子告诉季卿,自己就是宋忌。却低头望见仙池里自己的倒影,只不过是一个丑陋无比的怨灵而已。
“季……”
“好。”
宋忌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服。季卿抬剑那刻宋忌便知自己在轮回里的游戏即将结束,自嘲般笑笑,但又忽的生了股勇气。唇上的束缚仍在,他却不顾疼痛强迫冲开了那股束缚。宋忌感觉灵魂都在颤抖,几乎魂飞魄散。但他毫不畏惧,直起身子,沙哑着嗓子冲着季卿喊。
“……季卿……!”
“你看一看我。”
“季卿,你再唤我一遍,季卿。”
“你可知罪。”季卿并未听见他的低喃,沉声问道。宋忌抬首,双目对上季卿澄澈双瞳,轻笑声,道:
“不知,只知季卿。”
季卿微愣,这语调仿佛在哪听过,甚为熟悉。他想起宋忌,但这怨灵以及阎王的话,他怎样都很难把宋忌和它联想到一块去。季卿晃了晃脑袋,驱散杂念,世分光芒乍泄,恍听亡灵哀嚎。
“阎王,我好像告诉过你,我生前想活万岁。”宋忌在等待世分剑向他刺来的那一刻,“我想与季卿度余生,送他入轮回,在人间一次次寻他,望他成长,再见他入土。我在悲痛里不断的重蹈覆辙,让报应侵蚀我的血肉,然后再一次次的去人间寻他,至死方休。”
“阎王,你替我告诉他,让他别找我了。翻遍典籍也找不着,天地人间,哪都没有我了。你就说我逃出了地府,不知所踪。”
宋忌转首,正好对上世分剑落在他的面前,离刺入他要害仅剩一寸之近。他等待魂飞魄散的来临,合眸不见,却久久等不见,他便又睁眸看着季卿。
原来,季卿早已泪流满面。
“我总觉你是宋忌。”
“但哪怕你是任何一方怨灵恶鬼,我也不忍杀你。”
“我若杀错,入了轮回我也不得安宁。”
“宋无意,你让我再唤你一次。”
伍.
季卿终究还是没有下手。
他转头对着阎王开口:阎王,你杀了我吧,让我去寻宋忌。
阎王摇头:天帝有令,不得让你死。他惜才,怎会让你死。
季卿苦笑:那宋忌,我要如何见他。
阎王道:你得等他自己转世,去人间寻他。
宋忌在一旁听了,忍不住怒吼:老子这辈子都不转世!你个泼皮阎王!
季卿听不见他的话,只知这怨灵咆哮好生烦人,便禁了他口舌。宋忌说不了话闷得很,又想起季卿听不懂怨灵言语,只得作罢。阎王想笑,又被宋忌打回去,便咳嗽两声憋回去,道:你若想见宋忌……去见天帝罢。
方才天帝传话给阎王,让他放季卿进去。阎王只得传话,不再戏弄二人。季卿谢过,解了宋忌口束,直奔大殿而去。
天帝早已在殿口等候,见季卿来,朗笑前往。季卿受宠若惊,慌忙鞠躬屏气。天帝侧身避开此礼,道句“受不住此礼”,便邀他进去。
季卿紧随其后,天帝缓缓道:“宋忌生前作恶多端,只得在地府里度化魂魄,使他降罪。否则此魂一出,天地不容。”
“那宋忌……”
“他在地府里折腾了这么久,我也不是没让阎王收拾他。只是此子生性倔强,不愿屈服。我见他有骨气,本想着待他转世后让他来做个天官。但他偏偏不乐意转世,我便没办法了。”
“如今他功德已满,自然可以放他还于世间。阎王带来了生死簿,让他将宋忌被划去的名字重新写上,便可放他回你身边。”
“你让阎王跟着你,将宋忌的骸骨取出便可。”
“谢过天帝……”
季卿跪地,在他面前重重的磕了一头。天帝抚须轻叹,只道七情六欲便是如此,罢了,罢了。
陆.
阎王跟着季卿去了大梵山脚,将宋忌的骸骨寻了出来。
棺材被抬出时空荡荡的,隐隐还散着一股檀香。季卿在颤抖,望着棺材久久不能宁静。良久后后退几步,请阎王上前。道:前辈,请。
阎王从怀里掏出生死簿,翻至生页,寻着空处,一笔一划的将宋忌的名字重新写上。若是出了差错,宋忌的魂魄便不能归来。季卿紧张极了,握紧了世分剑。
笔停,最后一点落于生死簿上。阎王合卷,轻拍棺材板,沉声道:“宋忌,还不快醒来!”
“唉唉,就不能让我多玩一会……这里头可闷死了……”
棺材板被里头的人一脚踢开,一道黑影自其中跃出,落在季卿身前。季卿不语,只是抬手给予宋忌一个拥抱。宋忌只是笑,从季卿怀中取回了伐世。
“咱这一个一身黑衣,一个一身白袍,像极了地府里的黑白无常,是不是阎王?”
宋忌嬉皮笑脸的冲着阎王开口,阎王早已烦他,冲他摆手,道句离我远点,便径直离开。季卿见终于无人在旁侧,不等宋忌反应,便将他搂入怀里,吻在他唇上。
“大梵山的天地灵气滋养你的躯体如此之久,想必你应真能活万年。”
“我若真在你前面死,你莫要来寻我,寻不见的,下辈子我也记不得你。”
“我不怕,季卿,我不怕。”宋忌笑道:“我要在轮回里一次次寻你,在人间逍遥半生,化作尘土与你相融。哪怕寻不见你,我也要寻,等到见到你的那天,我定要以千年寿命,换你前生记忆。我要你忘不掉我,我要你永远爱我。”
“我宋忌贪婪,你应晓得。”
“我知。”
“若卿无忌,我只愿卿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