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飞不出的笼子,长大后回不去的院子

有些感情就像王菲《怀念》中唱的:“也许喜欢怀念你多于看见你,我也许喜欢想象你多于得到你。”你以及你承载的,我会一并收好,不会说,也不敢忘,只盼自己跨出院门游走半生,归来仍能是那无忧少年。

在我印象里,北京大爷夏天是这样的:上身是一件被自己老婆洗到松松垮垮的白色跨栏背心,肩带已经泄了,以至于圆领变成了低领,露出自己晒得黝黑发红的胸膛,而背心的下摆得撩起来,卷在胸口或是别在胸与肚子交接的地方;底下是一条纯棉的大裤衩,吸汗又舒服,将将挂在胯骨轴上;左手时不时拍拍酒足饭饱后的肚皮,右手则是拿着一个大蒲扇,皱皱巴巴的扇叶,可能还得有点漏风的地方,在身前身后拍拍打打,扇风的同时还赶着蚊子。

显然,父亲离成为大爷还有一段路要走(退了休的那才是真大爷),可他已经拥有了和大爷一样的兴趣爱好:逮着牌桌就能立刻参与进去,打的是勾心斗角,看的是惊心动魄。甭管是扑克还是象棋,那桌子一定会被他们这个年龄段的老头们围着个里三层外三层。我们院儿门口就有那么一个桌子,每次我回家路过,总习惯性的往里面瞟一眼,看到父亲了就会喊一句:“回家吃饭了!”包括父亲在内好几位“大爷”都看向我,瞅瞅,看人玩牌比自己玩还起劲,都不想着回家吃饭,难怪我总听到老太太们抱怨:“真是傻老婆等年汉子,一出去就没影儿了,非得打电话叫才知道回来。”

大爷还特喜欢遛弯,他们总成群结队出现在小树林,河道边,甚至是胡同口。父亲所在的那个小团体也遛,而且与时俱进,几个人拉了一个微信群,每天都在群里通知,谁谁谁我可下楼了,言下之意,您那边也麻利儿吧。但是装备远不及大爷那样齐全。

但我姥爷就不一样了,那可是标准的北京大爷模样。记得住四合院那会儿,我很少见他在院儿里,夏天太阳毒辣,他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胸口已经泛红,但依然天天雷打不动的往院外跑。每天至少两起儿,大清早一般是去遛鸟,下午睡过午觉再出去溜达一圈,也算是消消食儿了。

他养的是鸟是画眉,最多的时候好像有四只,也养过百灵,不过没多久就西去了。我记得他在院里的树荫下给鸟笼子上清漆,我就在旁边盯着,他边刷边给我讲这里面的门道:“这遛鸟最讲究的是晃笼,瞅见这抓了吗,拎着这儿就行,这笼布可得放下来,不能惊着咱这宝贝……”而他通常用两块横梁在身体两侧各挑起两个鸟笼,四鸟一人优哉游哉的跨出院门。

后来他岁数大了,鸟也就不养了,改骑三轮儿“遛弯”了,三轮儿里装着象棋、棋盘,还有马扎,到点了准推着三轮出去,好像有人等似的。我猜他一准是找个荫凉儿,摊开棋盘以棋会友。有时候看着挺高兴,估么着是赢了,有几次也生了一肚子气回来,黑着脸把三轮儿推进院儿里。

今儿张罗父亲吃饭的时候,恰巧碰见他和一位大爷在聊天,我走近了小心翼翼叫了声,“大爷?”我爸赶紧摆手,“这你得叫姥爷了,原先你妈那边的。”这时候姥爷说话了,“可比小时候瘦多了啊。”我一听这声儿,声音中气十足还带着点沙哑,我隐约想起来,那个又黑又壮,还有一头黑亮小卷发的姥爷。寒暄了几句就奔家走,他和当年那会儿可真一点没变,因为胳膊粗壮,走起道儿来还是炸着膀子,肩膀一高一低,一步一个脚印。进了院儿父亲说,“他也姓肖,肖老三,”我心想原来是本家啊。“他年轻那会儿可混了,外号骚葫芦。”“是,我看他还是那么壮,住哪来着?”“就咱们院儿南边,那过道,他年轻的时候那铁疙瘩就这么玩。”边说着父亲边给我表演起来。

“南边那过道?”,我无心看父亲表演,一心想着院子南边那过道到底在哪。记起的同时,我忽然发现,离开四合院一晃已经十二年了,关于院子外面的事,记忆里尚还清晰的,唯有门口的两棵树,右边是一棵枣树,左边则是一棵洋槐,开花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香喷喷的,花还可以做成饼吃。

不管是年轻气盛的骚葫芦,还是孝顺局气的肖老三,他仍旧是他,只不过一轮光阴过去,他的青丝中多了几根白发。而那院外的世界,却不仅仅是经历几场皑皑白雪和几度满树槐花。那间院子以及院儿门外的世界,后来的命运不出意外的走向了铲平、重建,在开发商的规划下大抵已经沦为小区中的一片绿地,或是几个停车位。我偶尔会从那片小区前路过,却从未走进去过。有些感情就像王菲《怀念》中唱的:“也许喜欢怀念你多于看见你,我也许喜欢想象你多于得到你。”你以及你承载的,我会一并收好,不会说,也不敢忘,只盼自己跨出院门游走半生,归来仍能是那无忧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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