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似是故人来

 霹雳弦惊般,引孙子的他手僵化在半空。

 仿佛斜倚半壁江山闲看美人歌舞的君王,忽然听得探子来报,城池尽失,宫门旋破。
 他明白,自此,半壁人生,遂成齑粉。 

 

 他拄着根伞柄做的拐杖,一路这样匆忙,像是阎王在仓促间随意赐他一个投生的时辰。
 路人嘴脸依旧,没人知道他原是去赴生。 


 他和她的村庄,不过隔着一条黄沙马路,有车驰过,黄土飞扬,让他恍然以为是阴阳两界,去路茫茫。 


 他来时候,她家人已经将她殓好。 
  她躺在一扇板门上。

 盖着的是红艳艳的绣着绿叶粉荷的细纱布,黑色的寿帽,绣着红花的黑色灯心绒布鞋。
  他坐在他面前,看着她静静的躺着,他有些恍惚,多像披着红盖头的新嫁娘。


 他蓦然觉得,死亡,原来不是唯有恐怖骇人、黑白分明二元对比的色调。
 死亡也可以这般静谧,带着淡淡的热烈,唯有她是配得上这样热烈的。 


 后生晚辈,不懂得礼数,他在这里俨然指挥千军的统帅。 
 要快烧香呵,香雾袅袅引魂去,不然,成游魂散魄,找不到地府门楣。 
 多烧黄裱纸,黄泉路迢迢无极,少不得些散钱打发孤魂野鬼,少不得些盘缠以避餐风饮露,饥肠辘辘。

 我从千里之外赶来,原是为着给她看最后一眼。
 邻人说,要走的时候,她是那样清醒,努力伸直了腿,示意旁人,将她的腰部挪正,算是给死亡一个庄严雅正的姿势。


 她吞咽了几口水,实则因为邻人告她,儿孙们,还在路上,于是给了她坚持的理由。
 儿子,虽养子的,但孙儿,个个是自己的摸着长高的。


 深深地吸气,想在这个世界再停留多几秒,然而,黑白催身,煞是无情,挣扎几下,忽然安静了,眼睛微睁。

 她毕生不曾金刚怒目,纵然是生命的尽头,即便不甘,不甘的脸孔也依然这样慈眉善目。 
  我站在她的旁边,不敢去掀开盖在她身上的沙布,此刻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唯有独立苍茫的悬浮,人生无情的怅惘。 


 我上香的时候,他在一边,慈祥地训导说:“女子不懂礼仪啊,须要双手点香,左手插香,才是对先人尊重。”


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香案前,正对着她,静静的,掌管着哀乐的播放。
乡间已经不再流行亲人亲自哭亡者了,市面上有磁带,哭亡夫亡妇的,哭亡母亡父的。

 乡间也有专门替别人忙丧事的人,诸如哀乐,哭灵等。 
 他说,我和你阿婆是共一个奶头长大的啊。我有些惊异地望着他。

我素来没有关注她的身世,单是一种惯常的尊敬和所谓的孝顺。
  但也无非是一年一次的返乡,给她些钱和买些衣袜和点心,每次离乡的时候,她都早早起来,长长地流泪。


  都说,父母在,不远游,而我们是早早做了故乡的客。 
  你阿婆生下来才八天,就送给了我母亲,她一辈子也不知道她母亲和父亲长什么样。 
                  

 我看着板门上细纱红布下的那瘦瘦的身躯,一股酸痛丝丝缕缕爬上鼻尖,眼泪差点留下来。 


   他却还是那样平静,单是用手揉揉昏花的眼睛。 
   边上的姨姥姥插嘴,低声说。
   他和你阿婆是结发夫妻,你阿婆大他6岁,有个一个男孩,三个月,死掉了,后来就离婚了。
                

 你阿婆嫁给了阿公,你阿公足足大她11岁。 
  这段重提的旧事让我赫然,二十多年了,我竟然对此毫无知晓。
  我抬头看他,他很平静地依然坐在那里,姨姥姥说,他已经差不多大半个聋子了,听不见的。
                  

 他再娶,比他小很多的女人,泼辣,能干,和他的阴柔啮合,
  生了六子,而她,改嫁给同姓族人,和他的村庄隔着一条黄土路。 
  而她委实不能算是一个称职的女人,甚至照料不好自己。
                 

  过于孱弱的身世,往往会成就两种女人,或者骨子暗藏飞扬跋扈的草莽之气。
  而另一个极端是,内敛,脆弱,人生怯怯收缩成核桃仁。保本尚成问题,
  何况还要照顾比自己小6岁的丈夫和小孩,所以那孩子,不过在世上停留了三个月,
  便弃她而去,宁肯再排下一轮投生的长队。

那男人是会武术,扎马步,推手,是族里舞狮的好手,能跳上五张八仙桌子垒起的高台。
  她嫁给了这个硬汉子,从此孱弱的生命顿时有了生机,但她自此却再不曾生育。 
 

  她的男子先她去了12个年头,这期间,每逢风和日暖的闲日。
  他爱柱着拐杖到她的村庄来,在她的门前,几个老人凑起一桌,玩纸牌。
  

若他赢了她的钱,他常常大度地说,不用开了。若友人嘻笑,他便说,我们姊妹一场呵……有时候,
也会幽幽地说,若我那孩子不没,也不会离婚…… 

 姨姥姥说话,总是那样煽情,用乡间老女人那种特有的质朴、鲜活的方式,将那让人无限怅然的瞬间这样贴切地展示出来。 
                

母亲,不知道什么缘故,大约是一种捍卫的下意识,插进来说,你阿婆跟了阿公,这辈子算是跟对人了。 

 

 男子带她远行,到遥远的一个矿区做炊事员。她的人生,也陡然波澜壮阔起来。 
 我记得她小时候给我讲过那人给她带来的生命的惊奇。 


 他带她出大屯,看大屯之外的烟直日圆,他带她过大河,看大河之外的江阔云低。 
  她跟他过江,看他叉过米余长的大鱼,江堤上看过水鬼,湿漉漉地爬上岸边,原来是水猴; 月黑风高之夜,半夜惊醒,原来是他们在矿区附近打死了偷袭的老虎。 

 夜赕虎肉,晨饮虎血,静卧虎皮,闲饮骨酒;他带她逃难,在那丛林的荆棘丛中,日本兵雪亮的刺刀的骇人光芒透过林缝看得清清楚楚。而他捂着她的嘴巴。 
 人生那些本应该是让这样一个柔弱女子惊恐万丈的时刻,因他在身边,陡然有了隔岸观火起、坐山观虎斗的潇洒与旷达。 
   
 换做是他,他弱质的生命能扛得起两个人的脆弱么? 
 他静静将她的遗像放正。差我去找来黑纱,将长长的包头帕一剪为二,然后各做成一朵花,一朵放于遗像之上,一朵放置于灵牌之上。

 说,这样,便好看多了。你阿婆,喜欢花的。 
 又静静地将那未能上漆的柏树棺木的疖处用毛笔蘸了墨汁,细细地涂黑。
  涂黑之后,便提着油漆桶一遍一遍地绕着刷漆,此生,他能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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