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的魅力,大致在于能打败时间,成就一时千载、千载一时的佳话。小时读苏轼的诗文,爱不释手,正应左宗棠的那幅名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书万卷神交古人”中下半句的下半句“神交古人”——苏轼,似乎一直就活在心里,如此熟悉,如此亲近,好像就没有人不喜欢他似的。
一代文学和艺术的巨匠,才情天纵,身居高位,闻名遐迩,自是难得的风流人物。然而一生几番大起大落,从天子近臣到贬谪蛮荒,反复几个来回竟然没能折损其乐观洒脱者,实为罕见。更难得名声赫赫仍能时时以本色示人,“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的,世间又能有几人?
吟诗作画的苏轼是才华横溢的。
炼丹修道的苏轼是不慕荣利的。
爱肉好酒的苏轼是情趣可爱的。
买屋种田的苏轼是踏实自在的。
修堤施粮的苏轼是干练有为的。
上表直陈的苏轼是率真果敢的。
请辞外调的苏轼是无奈退缩的。
宽宥政敌的苏轼又是旷达洒脱的。
矛盾而统一的苏轼,个性如此鲜明,血肉如此丰满:食人间烟火,却又远比烟火绚烂;不是最能抗争的勇者,但也绝不同流合污;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肉体只是刹那的存在,灵魂却是永恒的轮回,儒释道在他身上得以完美统一。应该说,苏东坡的豁达当然得益于先天性格的乐观和身为儒者的担当,但更多的应是佛道思想的启迪与实践,为他的人生带来了超越的勇气和自在。
真正的文人从来难成政客。明朝的奸相严嵩曾有诗云:“古来诗人难做官,皆因狂气胸中来”,用在这儿倒是颇为贴切。苏轼虽能屈能伸,不违圣意,顺从天命,安于隐逸,还是不能保全仕途,历尽艰辛,倒也成就了一世美名。人生得失,一言不尽。
只是可怜了顶着父亲盛名的苏迈、苏迨、苏过三兄弟,跟着父亲颠沛流离,所学不及老父,更有情深意重的兄弟苏辙,一家老小,其人生亦受苏轼所累。苏轼的一生注定与王安石息息相关。尽管史学家们对变法的评价和王安石的功过并没有一致的褒贬,但林语堂的立场却是绝对站在元佑党人这一边,直指王安石是乱臣贼子,更有语气偏狭的人身攻击,有失偏颇,却也足见林语堂对苏轼的极度厚爱,虽无史家直笔,倒也性情中人。
林语堂赋予苏东坡完美的人格,却总让人觉得他笔下的苏东坡其实是写他自己或者说他作为一个文人的完美理想:一样的博学有才、坎坷沉浮、乐观率真、悲天悯人、爱尝新事物、虽有纯洁隽永的初恋情结,亦能婚姻美满、妻贤子孝。林语堂先生也是博识睿智、治学严谨之人,虽然写的是自己心目中的、主观的苏轼,所取的史料应该还是颇翔实的,只是因为他个人的性格问题,文字虽好,却始终成不了苏东坡。灵动优美细腻典雅有余,豪放不羁酣畅淋漓不足,所谓气韵,大致如此。而我认为东坡之难得,正在于他不墨守成规、纵横开合、无拘无束却又收放自如的气质。
这本书是用英文写的,第一章的安排略觉生硬,也许是想把故事讲得别致些,先抛出矛盾,以吸引西方人阅读。而译者的再创作也多少还是有些许隔靴搔痒不尽达意处。但瑕不掩瑜,仍是值得一读的好书。
苏轼晚年自嘲“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人贵自知自珍,对于他,除了仰慕,还是仰慕。是非荣辱身后事,唯余文章笑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