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对世界抱有沧桑感是在我奶奶去世不久之后。
关于那个深夜奶奶在睡梦中不省人事,我不想多谈,仅仅是因奶奶过世一周年那天我没有去上坟祭拜,以及后面疲于面对现实,我万念俱灰的心情多少有点关系。随着今年24岁的到来,开始了可以称为我迅速接触和去搞明白生活的阶段。在这以前,我时常幻想去远方闯荡,看看大江南北,老是做一些泛泛而谈的计划,从来没有付诸实践。
我现在也想起了一件事。我从小生活过的居处,那一套位于闹市区的古老房屋,在我小学六年级父母离婚后就一直属于爷爷奶奶,不过在母亲独自带着我搬到姥姥家住时,已经有七八年都无人居住。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以及我的爷爷奶奶积怨很深,基本上都是在父亲进监狱时产生的。
当然,他在里面待了近乎十八年,因为帮助自己的战友入室抢劫还出了命案,尽管是帮凶,这样的罪罚却还是花钱找了许多关系所判下的。我记得父亲出狱后,来找过我,我对他并没有感到亲切,反而是多了恐惧和抵触,他对这十几年来外面世界的变迁甚是迷糊错乱,第一次见面他给我买的第一个礼物是肉馅饼。然后他又对我说:“操心我的生活,在考虑以后怎么样让我过得好,包括以后去做什么工作之类的话。”
他出来的那年我高考考砸了,无奈报了一所大专。爷爷至少是把三年的学费付了出来,因为我父亲没有能力给到我什么,他没有抚养我长大,对我是有亏欠的。2016年毕业后,我还没有对未来生活规划好,那一年感觉真的让我茫然使我迷惑眼前的一切,这一年,父亲还把那套老屋抵押了。“就算租出去了,短期内也不会赚多少钱的。”我记得父亲这样对我说道,他顿了顿,又说:“我急需要一笔钱,要买辆小货车去给人拉煤气罐赚钱啊......”我没有搭腔,但我理解他,他有他的生活,没有钱如何生活得下去?
我又重回到那片土地,地上落满了秋天的败叶,树皮好像被风化似的斑斑驳驳,我看着那栋老式居民楼,那扇展开我生命记忆的窗户也仿佛摇摇欲坠,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那么突兀,让人无处寻觅。在这之后,父亲对我的态度就冷淡了很多,这不奇怪,他又找了一个女人结了婚,那个女人还怀了孕。也就在我了解这些讯息的同时,我操起笔杆子开始了第一份工作。
过了一年,我公司被开除了。也不知道给出的理由是不是我该接受的,大体上就是我除了做本职工作之外,还被要求承担起其它职位的工作,然后这种杂乱工作序列以及高强度的工作负荷让我做错了本职以外的事情,于是,我被开除了。回到家,我还沉浸在酸涩的现实和对自己的遭遇愠怒当中,母亲静静地坐在哪里,我之前并没有告诉她我被开除的事情,而且,她一直认为,我每天那么辛苦地工作,至少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公司里善良的同事都会照顾我这个职场新人。
可是,她不明白,我站着的是一片充满变数和未知的土地。只不过,我就在那时也逐渐静静地接受了某种固有的东西——这种东西我学生时期不懂,如果我父亲对我没有承诺过,如果我可以不要肆意去想象美好的到来,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懂。那是一种平和,一种被现实摩挲根植于内心的平和。
偶然间,我见到了父亲的第二个孩子。他两岁了,洁白娇小的脸庞明亮又美丽,可爱萌动的模样是那么纯净。这就是我们的人生,新生命的诞生成长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可是,时光流转间又有丝丝的恐惧悄悄袭来。生老病死,爱恨离别,穷途末路——甚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恐惧,我猜也许这就是生活的追求吧,一边追求美满,一边逃脱缺憾。
父亲有了第二个家庭便与我没有什么联系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也不算缺憾了。或者说表面上看,我的成长历程有没有这些,其实都足够了。又到了秋天,我可以忘记父亲的话给我带来的信心和宽心,那一年我22岁,对我来说,似乎也不该是疑惑和不安的年纪了吧。但是,我的目光却一直离不开从前熟悉的土地,倒像个小孩子,满眼的希冀,满眼的依赖,可它不会再肆意庇护我了,也不会让我肆意去踩踏着,奔跑着玩耍。
那一年的冬天,我的奶奶去世。某日凌晨,我接通了父亲的电话,那头的声音使我异常警惕。“天丰啊,你现在在哪呢? 你奶奶,你奶奶不在了... ” 我听着他错乱的哭咽声,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下去了。 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被割断成两部分,有一个部分是身处迷雾中的焦虑和恐惧,奶奶好像也站在这雾中,她并不那么清晰可见,但她一直站在那儿不动,我只是后悔没有在她鲜活清晰时好好看看,如果我还是那个不大一点儿的小孩儿,她会抱起我亲亲我,让我暂时忘记自己是否在这迷雾中,或是黑夜中,不用害怕见到牛鬼蛇神。另外一个部分是奶奶被拉往火葬场火化的那天,我透过玻璃看到尸体被推进焚炉,我第一次见到这么触目惊心的场面,大概是听到了周围传来的凄厉哭嚎声,想到了小时候奶奶为我洗脚丫、暖被窝,我承受过这样的亲切温暖,直到现在阴阳相隔的撕心裂肺,我本来就胆小,因为恐惧,泪水哗哗地往下涌,这才意识到奶奶回不来了。
记得在奶奶下葬后的某一天,天气寒冷,我按响了爷爷家的门铃。即使是我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爷爷似乎都没能很轻松地从房间里出来把门打开。 终于,我到了客厅,看到了爷爷午休没有完全清醒的样子,一头白发凌乱,脸色昏沉,瞄了我一眼说:“快坐下喝点热水。” 我一走近他身边,爷爷突然停止了说话。可是,又很快的,他用比刚才那种更加沙哑,哽咽住似的声音对我说。
“你为什么不来个电话?你这么长时间也不给爷爷联系?”
我从眼前衣衫不整的爷爷,忽然想起奶奶的送别仪式那天他抱着被白布遮住的尸体痛哭流涕,接着不禁继续想起一年多来各种各样的事情,我想尽量说出能够转移注意力的话,反而却更加专注地抠着自己的手指。
至此,我感到疲倦,受伤,灰心了。父母离异后,我被夹在父母两家人的矛盾中,真的好漫长,我感觉时间过得比前十年所有的日子叠加在一起都要缓慢。
不过,我却能真真切切地记起那天,我沉默着的时候,第一次听到爷爷用二胡独奏的《美丽的神话》,我只知道爷爷会拉二胡,当真真切切听到那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深情,在想起奶奶下葬时,我捧着黑灰色的像框,产生过同样无法言说的酸涩。然后我相信那是出自我和爷爷对这世间多数巧合和遗憾中的不满。
奶奶去世一周年后,母亲的体质变得越来越差,也因为胃病和颈椎病住进了医院。母亲迷信的心思在猜忌是不是奶奶在天上作怪,这一年多的不幸之事,接二连三发生,我越害怕发生什么就越到来什么,就像你已经缺少很多了,命运还是要让你止不住地付出更多的代价,仿佛直到所剩无几。
有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当时妈妈正在正骨医院治疗颈椎病,医生看到她面色蜡黄,身体瘦得可怕,便单独给我拉到病房外,告诉我他的怀疑,“你母亲看起来身体太差了,她以前是这样吗?她这次发病,你看看她这么难受, 我现在害怕主要原因并不是在颈椎上,而是体内有什么核菌。”我担心妈妈的胃有什么病变,那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害怕,那些听到过的话,目睹的事情,一下子都变得刻骨铭心。
虽然最后的诊断结果没有大碍,但那时候,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但却很恐惧。我害怕生活永远不再安全舒坦,或者应该说,那些日子真的很拮据难熬。因为我每天都要到医院照顾陪伴下母亲,工作的事情就暂时搁置了,倒是攒下的工资像流水一样哗啦哗啦从口袋流空,我不得不抽出一切空闲的时间去做兼职,除了填饱肚子真的舍不得再花一分钱在吃喝上。
那么多的时日,我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倒退十年,再倒退十年的那个我,既像是清晰的开始,也像是陌生的结束。 我想要稳定地工作,突然就一年,甚至快两年,一切都归零,我没有积蓄,我的工作经验解决不了现有的问题,我自己的价值不再得到认可,没有人会感兴趣的了解我的以前的生活以及我的优点,这是一种多么无力和昏暗的感觉。在毕业后的两三年,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积累,也不知怎么就灰飞烟灭了,现实中的一切让我不敢再相信这片土地了。
在母亲病情有所好转的每一个日出日落,我都在对着天祈祷,这样的苦日子快些结束吧。同时,我开始寻找新的工作,每日在这片土地上颠簸,来来往往去见各自不同的陌生人,尽量在面试时更多的表达自己的优点,并且只知道别人口中说的,要成功就得持之以恒。
记忆,有时候像储蓄罐,有时候又像流沙。时间被浪费得太快,承受的折磨和挣扎又太难忘,好不容易都过去了,一切相似的苦难却又似轮回悄悄地重新来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一年一定会有改观,不会像之前在浓雾中无望地乱走乱跑,无望地等待什么发生。
我已经在这样的雾中跋涉了太久,或许是因为希望还在那里俯视着我,还因为有一句歌词唱到:悲欢岁月唯有爱是永远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