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成霜霰

01

梅霜18岁那年,她父亲在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后,跳楼自杀。梅霜站在烈烈寒风中,谛视水泥地上干涸的血迹,一动不动。

债主隔三差五上来砸门,用红油漆在门上写“欠债还钱!”

梅霜的妈妈李慧一夜白头,泪痕满面地说:“霜儿,妈带着你去见你爸吧。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这学也没法上了。”

梅霜一言不发,只盯着父亲的照片出神。

这个节骨眼上,梅霜同学的爸胡峰来拜访。他许诺给梅霜家还债,并且供她上完大学,条件是让她嫁给自己儿子胡伟。

梅霜早就听闻胡伟在家被宠得无法无天,成天吃零食和躲在房间里睡觉,肥得肉都颤。在学校里,他以顶撞老师和打架为乐趣,同学和老师都不喜欢他。

总之,梅霜从没拿正眼瞧过他。

梅霜母女一时乱了神,愁眉不展。梅霜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眼下家里经济困难,债主动不动上门以死威胁,亲戚们躲瘟神似的躲她们,实在是没法子了。

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梅霜决定应了这门亲事,她和妈妈主动上门拜访。

胡峰没多说什么,一脸“我早知道你们会来”的表情。

胡峰的妻子满嘴吐着瓜子皮,语气尖锐:“我们伟伟看上你了,是你的福分。我看你也是个贤惠姑娘,以后家务都由你来做,把伟伟伺候好了!”

梅霜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她暗暗攥紧手。斑斑血迹却突然浮现在脑海里,她暗暗松手,用力挤出一个笑来。

胡伟猥琐地上下打量梅霜,大喊着说想圆房。

胡峰妻子的笑声打破了一室尴尬,她宠溺地摸着他的头,说:“这还不容易么,咱是儿子,又不吃亏,怕什么?”

李慧狠狠瞪着他们,一言不发。

梅霜回去后,一宿无眠。她在黑暗里想起胡伟油腻的肥脸和猥琐的眼神,比黑暗更浓的悲哀充斥了她的心灵。

她想我为什么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为什么不能像琼瑶小说里的女孩那样,嫁给自己深爱的人。

悲哀到深处时,她几乎决定就此玉碎,一跳殒命。

但最后,她还是数着痛苦的心跳,自言自语道:“别瞎想了,爱情哪里是我这样的人有福遇到的。”

02

遮光窗帘隔绝了所有阳光,梅霜躺在胡伟的床上,跟那些年少旖旎的梦默然作别。

她闭上眼,不去看胡伟狞笑的脸。

他沉甸甸的肉体还是压在了她身上,她把头偏向一边,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

铺天盖地的刺痛把她拉回现实,她猛地睁开眼,颤抖着睫毛,看那刀俎切割着鱼肉。胡伟被看得发毛,把枕头捂在她脸上,梅霜“呜呜”叫着。

那晚,梅霜踏着月光,脚步一深一浅地走回了家。母亲一言不发,眼里尽是悲戚。

她变得邋里邋遢,不梳头洗脸就出门。她厌弃自己不洁的身体,也唾弃自己委曲求全的灵魂。

她沉默寡言,有男生跟她说话,她就自卑慌乱地低下头。

她一心埋头刷题,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偶尔去胡伟家,就当完成任务似的。闭上眼睛,神思在宇宙间自由徜徉。

功夫不负有心人,梅霜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胡峰给她付了学费,嘱咐她毕业后赶紧回来生孩子。

她收拾行李时,胡伟吊儿郎当地含着根烟说:“到了大城市后,要多回家看看啊。”

说着,他下流地摸着梅霜的腰。梅霜眉头一皱,随口应了句,匆匆出发了。

在大学里,梅霜依然专心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与此同时,她因为出众的长相还担任了晚会主持。

梅霜的名声在校园里迅速传开,都说中文系来了个大美女,还多才多艺,就是有些高傲。

没有人知道,她冷若冰霜是因为自卑和绝望。别人羡慕她美貌多才,她却羡慕别人和男友畅想美好未来。

这时,何轩走进了她的生活。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无论她说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侧耳倾听,为她分析开导。

他是她灰暗生活里的一道光,照亮了她不曾被善待过的生命。

他们都爱大自然,话很投机。他们在烟花三月里,共赴桃花岛赏花;他们在月驻中空时,一同坐在山坡上望月闲聊;他们在晚饭后,一起游走在学校静谧的后花园里。

他们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多,从校园琐事到国家大事,从文学作品到专业课程,从琼瑶金庸到邓丽君张国荣。

不同于别人对她容颜的仰慕,他一直关注她的内心,赞美她一些不为人知的风情。

03

她习惯了有他的生活,开始主动去找他。她开始对他流露出小女生撒娇的一面,开始给他起了个小外号,开始眼波流转地注视他。

夜幕降临,她想起他的一颦一笑,心跳加速,心里荡漾起许多的柔情。

“这就是爱情的滋味吧?”想到这,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猛地从床上坐起。

“不不不,我不能这样,我已有了未婚夫。”她觉得自己已然走火入魔。

可是谁又能控制自己的心?爱情比这世上最汹涌的波涛更汹涌。一旦爱上了,就再也收不住。它是火,让人奋不顾身飞进去,哪管明天如何。

她对比胡伟的蠢样和何轩温文尔雅的姿态,简直云泥之别。

她无法自拔,她沦陷了。在无尽的缱绻和矛盾中,她再也忍不住,披上外衣跑出了宿舍楼。

她跑到他楼下时,他刚好走出来。他愣了一下,她扑上去抱住他,热热地吻住他的唇,整个人像一束燃得正旺的火焰。

何轩被她点燃了,和她在夜月星空下吻得不分你我。

他们一路吻,吻到了一处僻静的草丛。她褪下衣衫,和他交叠在了一起。他吻她额头滚落的汗珠,吻她长长的睫毛,吻她滚烫的脸颊。

那晚,她才明白什么叫灵肉交融。那晚,是她的初夜。

夜色已深,池塘里的青蛙声声鸣叫。半梦半醒间,她的耳畔荡漾着梦境一样的声音:“霜霜,我们在一起过一辈子吧。等牙都掉光了,再一起回忆今晚。”

他们累了,抱在一起睡着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热闹过后,冰冷的现实扑面而来。她陷入了无尽的纠结,一边是有了婚约的恩人,一边是爱入骨髓的恋人,要怎么选择?

她大把大把掉头发,黑眼圈越来越深。何轩询问时,她只摇了摇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不知道是否该坦白,该如何坦白,何时坦白。她更不知道,坦白后,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

没等她纠结完,一切就到来了。胡伟吵着要见媳妇,坐长途大巴来到她所在城市。他到校园门口时,刚好看到她和何轩十指相扣走出校门。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笑闹成一团。

胡伟当即气疯了,上来扇她耳光,骂她臭婊子,问她就是这样报恩的吗。

何轩二话不说,把胡伟撂倒在地,呵斥他不要胡言乱语。然后,他拉着梅霜跑远了。

到了一处僻静巷子,他喘着粗气,满是询问地看着梅霜。梅霜自知躲不过了,便把事实一五一十告诉他。

“轩,你把我赎出来吧,让我名正言顺地嫁给你。”她的眼里倒影着爱人的脸庞。

何轩沉默了,许久来了句:“我没钱。”

“那我们就跑得远远的吧,再也不回这里了。天涯海角,你去哪里,我跟去哪里!”她抱紧爱人,把头埋在他胸口。

他浑身僵硬,缓缓伸出手,极轻地拍了下她的背。

何轩还是和她一起上下课,一起去食堂吃饭。只是,她明显感觉他变了,变得冷漠疏离了。

她故作开心地说早上看见辅导员摔倒在楼梯上,然后兀自笑成一团。笑声渐渐淡去,因为她在他眼里看到了无尽冷漠。

她打了个颤,一阵寒意彻骨袭来。

胡伟又守在校门口,看见他们走出来,他语气轻佻地说:“哥们儿,我玩剩下的你还在玩?要不是我家给了她家那么多钱,我早就踹了她,现在不是在为家里省钱么。”

梅霜绝望地抓紧爱人的手,感到他的手在剧烈颤抖。他用平静掩饰心底的波荡起伏,故作轻松地笑了下:“你还得花钱啊,我一分钱都没花。”

说完,他一把甩开梅霜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梅霜挣扎着从身后抱住他,恳求他别走,他们还有好多的风景没有一起看,还有好多的话没有一起说。

何轩皱着眉头,像挥开一个苍蝇似的把她挥开:“你欺骗了我那么久,有意思吗?”

她跪在地上,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眼帘里只有他面无表情的脸:“不不不,刚认识时,我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你。我只是好喜欢和你聊天,和你散步,后来我们谁都控制不住感情了。我这些天也一直在纠结,该怎么对你说这些。对不起,是我对这段爱情后知后觉了,没有及时告诉你。但我是真的爱你,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们说好的要共度一生呢。”

何轩摇了摇头,说:“骗子就是骗子。”

在她的哭喊中,他渐行渐远,留给她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

04

梅霜的心冷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光熄灭了,她又重回黑暗。如果一直身处黑暗,根本没什么。怕就怕在,有个人给了你全部的光明,然后把你重新抛回黑暗。

如果从未见过光,谁又惧怕黑夜无尽。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只剩下个空壳,在世上无意义地飘荡着。

这副空壳和胡伟结婚了,胡峰给他们买了一套房子。

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我只是个报恩工具,不要有自我。”

胡伟对她一直怀恨在心,每天拿“破鞋”、“荡妇”这些词来羞辱她,气极了还会抄东西砸她。

这事传到胡峰夫妻耳朵里,他们厌恶极了儿媳妇,觉得帮了个白眼狼。

梅霜实在受不了身上的痛,和胡伟说:“咱离婚吧。”

胡伟一下炸了,把梅霜踹到地上,拿鞋砸她脸:“欠我们家那么多钱,叫你离婚,叫你离婚!良心被狗吃了!”

梅霜觉得好吵,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她捂紧耳朵,大喊大叫起来。一切都渐渐远去,意识里只有自己的叫喊声。

梅霜把动脉割开了,躺在冰凉的浴缸里。鲜艳的血越流越多,在白瓷浴缸里绽放出一朵又一朵妖冶的花。

她的体温越来越接近浴缸,她的意识渐渐模糊。

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离开了这个带给她无尽痛苦的世界。

她的遗书只有一行字:“何轩,我想我们终究还是白首偕老了,在诗里,在梦里,在忘不掉的誓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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