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室”
当这三个字进入眼帘,我蓦然停住了脚步。夜黑得使我发怵,楼道内的灯光罩住了我。一道门的前后,生死相隔。
九月十日的晚上,我新入学的第二晚,时间随脚步一同凝结在解剖楼里。
依照师兄的指引,我一个人不易地从校园一头走向另一头,迷路,问路,失措,总算来到了医学之路的第一站。
我硬是一人走上四楼,每上一层,心中的紧张与恐惧便随之增加。总算见到一群陌生的师兄师姐,稍稍缓和了一人对待死亡的恐惧。
简单的寒暄后,我走进了解剖室。
亮堂堂的灯光交融着独特的气味,充斥在两旁尽是标本的玻璃瓶中。神秘的液体如同一块块组织器官的羊水,孕育着别样的生命;脊髓如一条干枯的充满分叉的树枝,静静地泡在里面;男性的生殖器,毫无遮拦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却无丝毫伦理感的羞愧;新生的婴儿,毫无保留地展现出它的五脏六腑,整齐不紊地像一件艺术品。我些许理解了医学与美学在某些方面是共通的道理了。
恐惧与紧张瞬间被这安详与宁静摧毁了,取而代之的是按捺不住的好奇与惊叹。
一旁的师姐正专注地抱着一位先人的头部进行解剖。我走进端详。
这是一位年龄并不算大的男性,留着刚劲的一字须,脸上有一丝刚毅,双眼紧闭。他的皮肤已经干枯,毫无血色。我竟吊诡地幻想他生前的模样与他的死因。他断不会想到某一天一位初次近距离接触死亡的新生会凝视着他,如果他看到自己的头部在一位陌生女性的刀下千疮百孔,会后悔,还是欣慰?
他左脑和右脑似乎同时支配着两种想法。
懊悔与厌恶充斥着左脑。啊!当初签订协议万万没想到会成如今此般。。。。。。我曾经的身体,哪去了!那外来的年轻人,居然如此随意看着我,简直荒唐!。。。。。。
又或许右脑中的欣慰更多一点?这也算死得其所,能为这些后辈贡献一些,也可以含笑了。比起化成一堆灰,这起码还有个全尸啊,哈哈。。。。。。这年轻人,竟如此从容看着我的头,不错,不错。。。。。。
似乎他眼睛睁开了般,我急忙转身,停止了我荒诞的想象。似乎我的伦理道德观会对这位沉默的老师产生不敬。
师兄拍了拍我,竟给我拿了一副手套,做了个示意。我吃了一惊,急忙拒绝。现在想起,我也说不清原因,是毫无准备的惊慌,还是怕我的随意会玷污了一具躯体。
“那就到里面看看吧。”师兄停在了一个银白色的金属箱前,“要不要打开看看?”
“嗯。。。。。。等等,好吧,那就看看。”我支吾着。
师兄娴熟地拉开盖子,沉闷的声音压垮了这室内的光亮。一具完整的苍老的女性遗体出现了。几条破烂不堪的碎步飘在身体周围。多年前充满活力的生人,如今已成枯木般的躯壳。一步的跨越,生与死的距离。有生以来,如此近距离地感受生死,让我一时凝噎。
灯光沐浴着我,让我免受黑夜的侵蚀。
我徘徊着,作为生者,一般是忌讳死的。那么他们何以在充满活力时就想着捐献死后的躯体;濒临尽头的他们,又是何种力量使其跨越对死亡的恐惧,更深一层想着后世?我不得而知。我无法从一个生者的角度去体验一位即将走向人生尽头的人的想法。
这些人,在那一刻,他们返璞归真,绝圣弃智?以一位孩童的心态坦然面对死亡,将身后托付给一群仁心医生?或许其中有文化程度并不高的农村村民,也有思想觉悟很高的知识分子,能捐献出自己的遗体,恐怕已将生死付之一笑了,一具凡胎肉体,竟蕴藏着如此高的精神力量,确乎让人敬佩。让身边的亲人不再彷徨,从灵魂深处发出呐喊。
医学的发展,定然是离不开这群沉默的老师的。他们让我们得以窥探真实的人体,寻求医药方案。但更重要的是唤起我们对生死的思考,每张面孔都经历了不同的一生,最后的归宿不过是永久地沉睡。他们已无法看到医学的进步,也听不见人们的赞美,却毅然投身其中。
对他们而言,我起初的害怕与恐惧像是对他们的不理解,我那怜悯与叹息更像是一种侮辱。
参观完后,师兄送我回了宿舍。是怕我在医学的路上迷失,在生死之楼间踟蹰。但是,有这么一群无言的老师,陪我度过了难忘的一晚,我该可以一人走了。
之后回想起那一夜,才猛然想起是教师节,一切竟如此巧合。对大体老师们的感恩,我想了许久,用我拙笔,写下一词,算是迟到的挽联,送上一份最诚挚的祝福。
浪淘沙·致敬大体老师
星夜照人行,步落楼亭。眼惊逝者水中棂。又敬医者刀下慎,心比湖清。
冷雨落花盈,蕾润齐娉,一开一落死生亲。身瘗体枯神犹在,师领医名。
谨以此词献给大体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