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一到,一定要看山。
看山就如同看一个四十多岁醉了酒的男人。漫山略显沧桑,沟壑被木色填平,满脸胡茬,没了少年俊郎的清秀,却在酡红的脸色下,看到了他眼波如水的温柔。
秋日看山,一定是随性的。或许是正好着了红妆,一瞥窗外,秋色正浓,就想携几个好友,戴了天蓝色的帽子,去沾沾山的英朗之气。也或许一个人走着走着,被一朵云裹携着,追逐着,去采一把蒲棒时,就瞥见了山高大威猛的胸肌,被秋山轻揽入怀。
女人看山,山是一位将军;男人看山,山是一位知己。山中静坐,一盏茶,一本装帧旧书,茶香袅袅,钟声悠悠,目光落在书上,也落在山尖,人与书语更与山语;一件素衣,一把扫帚,黄叶纷纷,扫落叶也扫半生杂念。人默默,山也默默;人欣然,山也欣然。
陶渊明看山,看的是悠然,东篱把酒,仙风道骨,与世无争;李白看山,看的是深情,与山对坐,两两相望;杜牧看山,看的是烟火气,石径斜斜,白云生处,炊烟袅袅。
或许沿路过于嬉闹,山的落叶与鸟啼都格外纷扰,我与山的相逢竟是那般脉脉含情。沿路山色醉人,他披了秋色的盔甲,凛然而深情的目光,让我频频举目。
秋色!秋色!在女人眼里,秋山的颜色,具备了她所爱慕的所有。漫山黄叶,而这黄又黄得渐变而有层次。“九斤黄、杏子、媚蝶、韎韐”是草木黄落之起承转合。“苍烟落照,藕丝秋半,蜜合,沉香,烟墨……”单念这秋色的名字,哪一个女子不想伸手揽一件秋锦,裁开做裙做袄做绢帕,念着相思,与知心人前奉茶,承欢呢?
秋色仿佛具备了中国所有传统色。“色有杕之杜,其叶菁菁”里的“杜”就是棠梨,其叶又绿又密,干枯后就是红褐色,而这棠梨色于秋山,简直是漫山遍野;而十样锦,更是薛涛制笺用草木染成的颜色。
看秋山,看秋山,秋山之色有着不言而喻的美感。《红楼梦》里,贾母说起软烟罗的四种颜色,其中便有秋香色,它随时间而变化,初秋为秋香绿,深秋则为秋香黄。更有一个段文字甚为醉人:“秋风从禾木村的林间拂过,白桦林、草野、甚至图瓦人的木质小屋,就都镀上一层浓郁的秋香色,一池水皱皆风乍起,那是秋的独家色号。”
而我家乡的小山,没有图瓦人的木质小屋,它坐落在几户废弃的人家门前。红瓦白墙,长长的门廊伫立在山脚。人去山寂,长长的山路,漫山的秋黄、木褐、果红,让我这个常年漂泊在外的异乡人,忽然就有了一种倦鸟归巢之感。
王太生说“中年看山,与少年不同。少年的山,是青山,如古代文士扪虱面山而坐;中年的山,是秋山,抱膝闲看,听山中松子落。”而如今又有多少中年人,可以无忧无患一身轻,没烦恼地抱膝闲看呢?
陆游写诗:“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卧看山,卧看山,想必是最好的人生态度了。我想人到中年,如果三餐不愁,也该学学古人,放下尘间烦忧,饮一杯小酒,享儿女绕膝之福,闲来翻一翻书,卧看一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