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哭哭哭,有啥子好哭嘞。不准哭了!”
负42楼一个污秽的房间里,一支超大口径特制左轮手枪顶着难晴的额头,冰冷的金属感、即将到来的死亡恐惧让他浑身战栗。
他面前,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这个陌生来客穿着一套整洁而偏暗的西装,戴着一个绅士帽。他的脸被一条红色的面巾和一幅墨镜覆盖了,看起来又诡异又阴森,不过颧骨那儿还是能看到一条刀疤。
他的声音富有磁性,悦耳动听,像一个温柔且能够解决任何问题的大叔。
“咔哒!”
男人扣动扳机,那左轮手枪却没有击发。
“好嘛,你格老子今天运气好。”男人立刻就把枪收了起来,用食指让枪在空中转了一圈,随后流畅地回到了腰间的武装带上。他收好了枪,把脸上的面巾扯了下来,点了一支烟。
让难晴惊奇的是,那人抽的是“流油”牌卷烟,这种牌子在地下世界可不多见。他这种电池包装工甚至都只在负10楼的垃圾桶里见过一次“流油”牌的烟屁股。
男人脸上有一道又长又深的刀疤,从颧骨贯穿到嘴角。此外,他的五官僵硬,仿佛整张脸都是刻在磐石上一样。
“我有个规矩,每天要杀的最后一个人,我都给他一个机会。我会在六个弹仓里装三颗子弹向他开枪,楞个一来,他就有二分之一的概率,不得死。”男人说,“活下来,向我坦白他的故事,大多数时候,我会放了他一条生路。”
说话间,他已经搬来了一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他打量着这间屋子,这便是他的目标——“神圣”牌电池生产加工有限公司包装工难晴的住处。
屋子约摸有两平米大,安置了两张小号的双层钢丝床和一套旧桌椅,破旧但还算干净。显然,现在是工作时间,目标的三个室友都工作去了。
目标喃喃说道:“我没有什么故事……我一出生就在负50楼,10岁那年应聘了负10楼的电池包装加工厂,然后就是一直做工、做工……”
“其实嘛,这栋大楼还能活在这造孽世界上,都是因为你们的电池。没得你们做的电池,大厦已经崩溃了。”
“是么?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觉得好累,为什么每天都要上班……”
“因为‘地下世界’修建结构落后得很,到处都挤,所以,能替代你们工作的机器人在这点儿跑不起来。”男人说道。
“不是,是因为和上面不一样,‘地下世界’四周都是海水,空气极其潮湿,所以机器人寿命会非常短,公司会亏损的……”难晴是低着头,压着声音。
倒是男人又接过话头:“好,你是说,你一辈子都是个包装工?你妈老汉呢?”
“我,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说完,但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这个叫难晴的小工,今年可能也不过十五六岁,不过由于常年在没有阳光、极度潮湿的地下干着脏活,他的皮肤呈现出不自然的苍白,以及烟熏火燎导致的焦黑,两种颜色杂糅在一起的状态。
所谓的电池包装,便是将生产好的小型号的“神圣”牌电池用专门的外包装包好。这种小型号可以直接被大多数电力器械使用,在大厦里,这是绝对的、独一无二的高级货,对生命延长装置、虚拟现实体验装置而言都不可或缺。
看来,难晴不仅没钱,没有地位,甚至连精彩的人生故事都没有,甚至他还想不起自己的爹妈和童年。
“好。那我问你,为啥子会有龟儿子雇我来把你毛了?你算个啥子,啊?也值得那几个龟儿花那么多钱,请我移过来一趟?”
“你就是那个传奇杀手‘移’?”难晴小小地吃了一惊。
看着目标呆滞而后怕的神情,吞吞吐吐的模样,以及那一头又长又脏的头发,移渐渐觉得不耐烦,但他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牢骚,沉声说道:“对头。高天公司付给我了一大笔钱,让我来弄死你,但没有告诉我原因。这是我今年接过最怪的一个单子,我必须弄撑头。你想想你各人,做了哪样得罪高天公司的事吗?”
“我去公司监察部的人告过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发工钱给我。”难晴似乎是想起来了,“后来他们说,我那个告状,当天正好被系统记录下来了,必须亲自撤销,否则有损他们的声誉,还说这一点被竞争对手发现了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欠你多少?”
“二百四十块,这可是半个月的工钱呢!我后来说,我就不要了吧,他们便说,让我自己去监察部取消。但是我天天都在地下世界,怎么可能出去地上呢。加上我的身份识别芯片也坏了,他们把谅解书拿来,我也没办法签字。”
“他们开除了你了么?”
“是的,他们前几天开除我了,并且吓我,说要把我剁碎了,丢进‘大深渊’里。”难晴低着头。
“意思是他们愿意花一大笔钱来雇佣杀手弄死你,都不他妈嘞愿意多付给你二百四十块?”
“大概是这样……”难晴似乎又看到,移摸了摸手中的左轮枪,吓得哆嗦。
然而,突然间,砰的一声,这间小屋的门被撞开了。
随后,只听得一阵急促的“滴滴声”,那是瞄准器锁定目标的声音。电光火石间,子弹穿过消音器的“咻咻”声响起,门口有人拿着武器对着屋内开火了。
这次的火力很猛,显然有数把自动火器,正在对着这间狭窄的小工宿舍喷吐火焰。
电光火石间,移拉着难晴往地上一滚,然而这房间里什么掩体也没有,顷刻间,房间里的桌椅和床被打得稀烂,枕头里面的碎布满天飞,难晴的躯体被无数颗子弹击穿。
移则通过衣服里面的防弹衣活了下来,他掏出手枪,装上了六枚特制的子弹。
“砰砰砰砰砰砰!”
移不愧是成名杀手,顷刻间又在地上滚了一圈,举枪开火,左轮枪弹无虚发,把来袭的枪手尽数击毙。
“我从一开始,就一颗子弹都没上,你们这些杂种,真以为我会遭你几爷子整到了?”他站了起来,踢了踢凶手的尸体,轻蔑地说道。
来袭的枪手穿着地下世界居民常见的破烂衣服,但是皮肤却呈现常年晒太阳而形成的、健康的小麦色,显然是大厦人假冒的。
移的手枪名叫“大坨子”,装载的特制子弹能把敌人的脑袋打成一泡臭狗屎。但当他转过身来,看到背后地上那瘦小、血肉模糊的尸体,看到难晴那还大大张着的眼睛,一时不禁百感交集。
2.
地下世界中间有一个巨大的中庭,一圈走廊和数十、上百个小房间把它围了起来,这便是整个地下世界的结构。
这一圈房间外面,是十多年前修建的防水墙以及承压结构,不过没人见过那些东西长什么模样,以及它们到底能支撑多久。再往外就是海水,以及被海水淹没的、早就没人记得的旧城区。
中庭头顶,则是看不到边际的黑暗。在那之上,便是所谓的上面——海水之上的高天大厦。
移靠在中庭栏杆上吸烟。
这个地下世界,阴暗、肮脏,到处都散发着剩饭剩菜腐败发酵的酸臭味。而难晴,一个普通卑贱的杂工,居然会成为大老板的猎杀对象,最后仍难逃死亡的厄运。
青色的烟雾飘散在中庭里。中庭永远都在下雨,雨水则是高天大厦循环利用过程中,渗漏掉下来的废水。这些废水会掉进大深渊,通过几个脆弱的净水机器再抽起来。
难晴死的窝囊,但毕竟“目标死了”,移的任务理论上来说也完成了。
可杀手却不打算就这么让这件事过去。
他回到了屋子里,坐在了难晴床上沉思。尽管地下世界总是肮脏、潮湿的,可难晴,以及他那几个有着同样命运的室友,却都尽可能保持着这个小屋里家具的整洁。
难晴没有什么个人物品,只是在枕头下有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小男孩和一对中年男女,那显然就是难晴一家。那时候他可能才7、8岁,他们站在一片颜色鲜艳、阳光明媚的公园前,微笑着看镜头。照片歪歪斜斜地背后写着“这是我唯一次见到地上的世界”。
遗憾的是,那不是真的公园。照片背后的左下角还用打印体写着:“‘光明未来’照相馆。负33楼。联系电话:139……”
看到这些,移一时觉得有些无名怒火涌上额头。他把照片放在怀里收好,又用一床毯子盖住了难晴的尸体。在地下世界,死人都是直接抛往中庭的大深渊,可移毕竟不忍心这么做。
移站了起来,他决心给这个屈死的少年讨个公道——尽管他早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嗜血恶魔,但他此刻仍然被这个可悲的故事激怒了。
至于那些枪手,以及指使他们来的高天公司的人,则必然要被打成一泡臭狗屎。
急怒攻心,移冲到电梯口,进去直接按了通往地面的负1楼。结果电梯只运行了到了负25楼,便提示故障,再也不往上了。
移走了出来,这个负25楼,显然和负42楼不同,到处都呈现出令人迷醉的酒红色,并且散发着酒精、调味料刺鼻气味。这里是地下世界的“欢乐层”,绝大多数餐馆、酒吧以及其他人们想象力范围内的娱乐场所都开设在这里。
移对此不感兴趣,他决定从旧大厦的消防通道走上去。
忽然间,他感到迎面有东西来了,往旁边稍微一躲闪,结果还是没躲开。
一盆脏水满满当当地泼在了他身上。
在移面前,是个系着围腰的、带着白色帽子的姑娘。尽管她和所有地下居民一样,皮肤呈现出病态的苍白,但五官仍显得非常美丽。
泼水的人惊恐万分地看着移,一时间竟呆住了。
然而,这盆饱含着虾壳、鱼骨头的脏水,却意外地让移清醒了过来:
一句话在他脑海里亮了起来:“妈的,我的子弹都用光了,枪也成了废铁。我要是这一阵,赤手空拳地,去找本就想杀我的高天公司去理论,岂不是自寻死路么。”
那姑娘在老板的训斥声中,抱出来一条旧毛巾,可看到脸上满是秽物的移,一时也不知道怎么下手。
移看到这个冒失的女孩,一股莫名其妙的欢乐涌了上来。他不禁笑骂:“你他妈的,还不快带我去冲个澡、换件衣服?”
负25楼的这个房间,正好就是“神圣”牌电池的中转站,同时也是一家旅馆,名叫“中途岛”旅舍,在这里消费的大多都是上面来的,到地下世界办事的公司员工。他们的绝大多数工作,便是监督电池的转运。
上面,便是高天大厦里的那几家超级垄断公司,表面上,他们共同维持着这片孤岛的运行,但只要有机会,他们毫不犹豫地吞并、消灭对方,一家独大。
大厦世界只有两种人,公司员工和“所有者”。前者都自以为是“人上人”,趾高气昂,最最得罪不得;后者则是大厦法理上的所有者,公司的董事会成员,地下世界的人不允许见到他们,他们一生都在告诉地下世界的居民,董事会是创造一切、维持一切的上帝。
至于移,他是一个叛逆的公司员工,尽管他要经常到地下世界办事,但他的保险、企业年金都还在高天大厦里面。
旅舍老板发现员工闯祸,一时又急又怕,冲出来举手就要打那女孩的头。移没有动手阻止,而是盯了那肥胖而粗鲁的男人一眼,便逼得对方停手了。
“这位爷,都是小店照顾不周,这女子笨手笨脚的……”
“哎,老板客气。”
移这位爷没有发怒,而是跟着女孩进到了房间里,冲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套柜子里的旧的短袖牛仔裤。
那几块防弹衣也被脏水弄臭了,上面混合着火药味和剩饭的馊味,所以移只好把它们晾在一旁。
这是个虽然旧,但这是个比难晴的宿舍好多了的客房。客房整体是木头制成的,装了两个小型的换气扇,房间里有一张稍稍发霉的沙发床。移便躺在上面,随手拿了一本书《金融运作:你也能当大老板》,看了封面便扔到一旁;《职场不能不知道的27个秘密》,也被丢开了;《创业青春不后悔》,看了两页,也被他扔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冒失的姑娘端着一盘“海盐焗带鱼”走了进来,害怕地放在了他面前的小桌子上。鱼类,是目前整个人类世界最重要的蛋白质来源,当然,地上世界的高级员工以及所有者,肯定会享用诸如鸡肉、鸵鸟肉、牛肉等高级货。
“喂,你把我害成这副样样儿,怎么连个‘对不起’都不想说?”移笑着说。这小姑娘年纪也不大,可能就二十多岁。
她比地上世界那些“女强人”“女老板”看起来内敛羞涩得多,以至于移这句调笑的话,竟被她误解为责备。
那小女孩突然就跪在地上,给移磕头,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冒失了……”
移轻轻哼了一声,抓着她的手臂,像农夫抓鸡仔一般,就把她提了起来,厉声说道:“谁他妈让你跪的?”
“我从小就学会了……”
“他妈的,这世间上根本就没有人值得你跪,何况我这个杀人如麻的混蛋?”
听到这句话,女孩蒙了:“你……杀过人?”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是第一杀手——移。”移不耐烦地说,然后摆了摆手,请她滚出去。
“你能杀人……哦不,帮我个忙吗?”女孩又多问了一句。“老子不仅能杀人,还能放火。我能帮你吃饭喝酒,行不行?快出去吧,老子要换衣服了,你羞也不羞。”移急切地把她打发走了。
谁知道,过了一会儿,女孩又来了,这次她一进来,就悄悄地把门关上,还不住地向外观望。
“你要干什么,难道是要非礼我不成?”移坏坏地笑着,不料那女孩这次又跪了下来,而且是五体投地,宛若虔诚的教徒。
她手上举着一包用油纸包好的东西,移感到大惑不解,一边仍轻轻地把她拉起来,一边打开了那个油布包——里面是几卷旧钞票和一只银表。
“你这是干什么?”移感到更加困惑。
“这是我存的钱,我想请你帮我杀掉客栈老板,这样我就可以逃出去了。”那女孩郑重地说道,“求你了,你是杀手,你一定可以办到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阿蓝。”阿蓝确实穿着蓝色的连衣裙,不过还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围裙,围裙上沾满了油污。
“阿蓝,你为什么要我帮你除掉老板?”移皱着眉头。阿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因为我们一家都是被他拐来的,被强迫当他的卖身工。”
“那杀了他,你要逃到哪里?”
“外面去。”
“外面是哪里?”
“你傻呀。我们住的这里是一栋封闭的房子,房子外面当然就是……就是外面啊。”阿蓝非常瘦弱,就像难晴一样,似乎地下世界的孩子们都是这样。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幻想。
“外面是大海。”
“大海好呀,书上说,大海很蓝,天空很蓝,还有沙子、海豚,还可以去水里面游泳。”
阿蓝继续说着:“我小时候,在田野里,抱着妹妹,追着天上的大雁,跑呀,跑呀,发现我们已经跑得太远啦,可大雁还是在那么遥远的天上。”
听到这里,移不禁哑然。
数十年前,海平面急剧上升,惊天洪水就淹没了整座城市。那时候,人们为了生存,便以高楼大厦为地基,修建了更加高大的巨楼。而地下世界,就是那些被抛弃的过去的大厦,它们靠着隔水墙,战战兢兢地在海水里存在着。
原本大厦里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去了上面。那些之前没有在大厦里的人,洪水来临之际躲了进来,自然就成了现在地下世界的居民。而阿蓝恐怕就是当年难民的女儿,而且把不存在的童年当成了自己的记忆——可能这样的表述,源于幼年时长辈给他讲的故事。
也就是说,她说自己是被拐卖来的云云,恐怕也是错误的认识。
她可能从来都没有在美丽柔和的乡野里生活过。
她向移举起了手臂,只见上面不仅有殴打造成的伤痕,还有一些爪印。移刚想开口问她,就听到阿蓝说道:“老板不仅要打我,还要…那个我,所以有时候,我做错了事,他也会放过我,他看我的眼神,让我害怕。他悄悄对我说,以后要把老板娘打发走,让我当老板娘。
但是老板娘却经常死命打我,她常常骂我说:‘地下的贱种、孽畜,凭什么勾引我那该天杀的男人’。
我想请你救我出去,我有钱,如果你觉得这里不够,我还可以去找厨房的老奶奶借。”说到这里,阿蓝哭了出来:“如果我不走,我就会像妹妹一样,被打死,然后某一天被他的狗吃掉。我还想请你,为我的妹妹报仇。”
“够了,够了。”移低声说道,“我说钱够了。”
作为一名成名杀手,移虽然有着杀最后一个人时给予机会的习惯,但绝不代表他一直都是个侠客。在他多年的杀手生涯里,他一贯是脾气极大,多吃多占,杀手无寸铁者眼睛都不眨一下,而且只干报酬丰厚的单子。
但他业务水平又高,所以许多雇主是又是恨他,又是不得不求他。
多年江湖生涯里,他只在某一个瞬间没有占优势,就被人在脸上划了一刀。所以,也许他天生有着一些悲悯的情感,也都被他恶狠狠地收起来了,他对世界,哪怕只是表现一丁点善意,就会遭遇恐怖的危险。
但今天在地下世界见到的一切,让这个老杀手突然间就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移收下了这包零钱卷和表,阿蓝说这块表是母亲留给她的,母亲几年前被强盗帮派的人绑走了,生死未卜。然而,移知道,强盗帮派便是高天公司暗中组织的,用以给地下世界居民施加恐怖和威慑。
移收下了钱,给了阿蓝几张大额纸币,这比那一包钱加起来还要多几百倍:“拿着!”
说完,他就冲了出去。
半小时后,移揪着一对男女回到了房屋里。阿蓝惊呆了,这便是老板和老板娘。她还来不及多问,便看到这二人已经死了,死状则不便形容。
“我不相信你的话,所以我还去问了其他人。这两个人嘛,是上面被开除的员工,想来这里赚钱的,对你们自然是不当做人看。所以嘛,爷杀就杀了喽。”移一边说,一边又拉住了阿蓝的手腕:“好了,跟我来,你可以去外面的世界了。”
两人走出旅舍,在负25楼转了一圈,移给阿蓝买了一串撒满了二手调料的“串烧大鱿鱼”,自己则打包了一些码着厚厚海盐的鱼干。然后他们找到了另一部旧的消防货梯,搭电梯来到了负1楼。
负1楼,便和海平面平行了。
在这里,移有一个老熟人,经营些地下的军火,也是杀手生意网上备受尊敬的前辈。那个军火门面外有个小阳台,正好可以看到海景。
移去和老前辈聊天,顺便买了一些武器,把阿蓝留在了阳台那里。
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阿蓝靠着栏杆,望着外面的世界。
现在距离大洪水已经过去了多年,海面上风平浪静,天空依然是阴云密布。看着辽阔无边、空无一物的大海,阿蓝却出了神。移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道:“这就是外面的世界,你还想去吗?”
他告诉了阿蓝现在世界的一切:“现在,世界上只有孤零零的几座高楼,和无尽的海。没有田野,没有大雁。有的只是大厦里那些吸人血的龟儿子,和地下世界的乱七八糟。”
“好美好美的天空和海。”阿蓝突然说,“但是我知道的,海的彼岸就是陆地,陆地上就有我童年的田野,我家就在那儿,我要回去。”
她拿出来了移给他的钱,去找到了军火商,问道:“大叔,我能不能买一艘船?”
“你开船出去,看的也只有海,还有那些吃人的海盗。”军火商回呛,“但是我有橡皮艇,都是近海出去捡垃圾的打捞者划的,你还买不起。”
“我……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去挣。”
“哎,给他一艘,记在我账上。”移突然说道。
在军火商迷惑的眼神里,他帮助阿蓝安置好了一艘橡皮艇,上面放了许多食物和用具。“你要去哪里?”移再次问。
阿蓝的回答仍然是:“我要找到我的家。”
“你的家早就不存在了,在水底下。”移觉得告诉阿蓝这样的真相有些残忍。
但阿蓝却笑了起来,就像一束阳光穿过了浅浅的海水,照亮了珊瑚礁一般:“不,我不知道它在哪个地方,但我一定可以抵达那儿。”
然而,那孤零零的橡皮艇,划着令世人恐惧的海浪,离开了。
其实,移没有告诉阿蓝,有许多人都划着船,甚至开着有动力的船,去往这毁灭了一切的海,寻找自己臆想出来的其他世界,但最后都无影无踪。
阿蓝头也没有回。
移继续问军火商:“给我再整点吧,下次再来的时候,给你整点牛肉干。”
3.
移的体内植入了身份识别芯片,他是高天大厦88层01号的业主、银行重要投资人,高天公司市场管理部员工,第一杀手。世界被惊天巨浪吞没前,他靠走私军火与黑吃黑成为了一位“光荣而可悲的中产”,并且在大厦建立后,将人事关系转到了高天公司。
相比地下世界,大厦里明亮、整洁、宽敞,井然有序。
在大厦住民看来,那些在地下世界的人,都是被社会淘汰的失败者,他们的处境是应得的。然而大厦住民从来不去思考,也不被允许思考,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在大厦3楼高级医院的“金色呵护”号婴儿房,有的人生来就在负95楼、地上满是脏东西的地下世界产房。
他们只是终其一生,在尽力维护大厦的秩序,以及自己的地位。
大厦90%的能源来自“神圣”牌电池,这是高天公司最重要的产品。那些电池通过大深渊的水力制成,直接维持了大厦的电力运行。大厦里有农业层和工业层,种植了各种植物,养殖了各类本该灭绝于洪水的动物,但这里几乎没有工人,只有效率更高的机器人,这里的产物也绝不会被带到地下世界——如果有,那就是公司默许的走私。
移回了家,88层01号房,那是一间采光充足、面积巨大的公寓,正中间有一张柔软的床。
公寓里摆放着一些移自己都看不懂的艺术品,那些艺术品大多数是泡在海水里的、上个时代的东西,由亡命的打捞者搜集销售。
这不禁让移想起来,他的这间公寓,几乎要等于地下世界难晴住的那个小宿舍的40多倍。
移坐下来,让家政机器人为自己泡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落地窗外,正好是夕阳西下,锐利的阳光穿破了厚重的乌云,正缓缓降下海平面。移端着那杯咖啡,突然感到不对劲,便从怀里摸出来一把银色的勺子,在咖啡中搅动。
“果然,有龟儿哈子跑来我的咖啡里下了毒。”移虽说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但最后验证想法时,仍不免恼怒。他恶狠狠地把咖啡倒掉,拿出从负25楼带回来的鱼干将就吃了,便躺在床上,手握着装满了子弹的“大坨子”,浅浅地睡了一觉。
毫无疑问,移要去找高天大厦的所有者——高天公司算账。他们雇佣了自己,却又想着将自己一并除掉。他们杀掉了难晴,毁灭了绝大多数地下居民的人生,还使得整个地下世界成为了肮脏而气味浓厚的贫民窑。
移乘电梯来到了100层,这里是高天大厦办公层的最低一层。
高天公司的金碧辉煌,甚至超出了上个时代人们的想象。
移直接绑架了几个前台礼仪小姐,逼迫她们帮自己刷开了到117层的内部电梯,直接就冲进了一间会议室,在那里,高天大厦的几个头头正在开会。
这是个巨大无比的会议室,差不多有上百个地下世界的小房间那么大。移一枪便打断了一个试图阻挡他的人的腿,枪声回荡在这个巨大的空间里,血飞溅在桌子上,腿则飞到了门外去。
这一下让其他大股东都吓坏了。他们蜷缩在一起,又都是西装革履,真像一群刚出生的黑皮耗子。
然而,他们也是整个大厦的所有者,自诩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他们并不像《黑客帝国》中的幕后黑手一样,在英雄Neo到来时还能保持镇静与睿智。因为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长着一对眼睛和一个肚脐眼,同样会感受到恐惧。
“你们这帮杂碎,为什么雇我去杀一个地下世界的清洁工?为什么宁可花钱雇我去杀人,也不给人家补上?还有,为什么还想着把我一块除去?”一连串问题说完,一个大股东颤抖着回答说:
“因为那个叫难晴的,去大厦监察部告李总,而副总裁王总,就是想通过放大这件事,扳倒李总,自己当总裁。所以李总才会想出来让我们派你去除掉难晴。根据大厦管理法,人死魂灭,他生前的一切都购销。至于你,当然是把你除掉又可以省一大笔钱……”
移一边听这啰嗦的解释,一边冷静地开枪,击毙了几名董事会成员,让整个董事会只留下了一个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
那令人恐惧的“大坨子”,将一个个所有者打成了一团团浆糊。
那男人穿着光滑的西装,脖子上则挂着一个复杂的机械装置。那是一个旧型的生命延长装置,能够帮助使用者降低所有器官使用效率。
这是高天公司的经理,取了个洋气的名字叫The Brahman。他正在徒劳地扭动身子。移记得,当初和自己签订猎杀合约的那个人,和面前这个白胖子挺像。
移在弹仓里装上了三颗子弹。
“你是晓得的,我每天杀的最后一个人,我都会给他一次机会,二分之一的机会。”
“咔哒!”
枪没有响,那经理脸上露出了侥幸的笑容,不料移又把“大坨子”的弹仓甩了出来,多添加了一颗子弹进去。
“你们这群王八蛋让地下世界变成了地狱。你们自己,到底这一辈子,有没有下去看过,你们有没有看到地下世界的人,因为你们的贪婪,变成得奴隶都不如?所以,你还想,我放你一马?”移正在怒斥着这个取了个印度名字的所有者,突然,他感到后背刺痛,全身发麻,手竟然不受控制,枪立刻就掉了下来。
原来,一个躲在桌子下面的电击维保机器人突然杀出,用电击枪控制住了移。
他感到自己浑身无力,但是头又剧痛无比。活着的所有者喊了起来,叫来了更多的维保机器人。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说:“至于你说的地下世界,没有我们,地下世界早就不复存在了,是我们赋予了他们活下去的意义,我们创造了他们的价值。”
“你说的难晴,我知道那个小杂种。”
“他居然问我们要工钱?他知不知道,他负责包装的‘神圣牌’电池,是整个大厦最重要的电力源。没有电池,就没有抽水机,地下世界就会被淹没,他们都会不复存在!”
“可是……”
在这瞬间,移仔细打量着和自己说话的,董事会的人。他们一个个雍容华贵也就算了,甚至每个人的椅子上都有一大堆生命延续仪器。与之对应的,是他们的脸,虽然有许许多多整容填充物,但毒品、烟酒、纵欲,已经给这群统治者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可是,他们的电池,却被你们几个杂种,用来延续自己的生命,用来他妈的,啊,追求自己奢靡的生活。你们这帮狗娘养的碎催,老子恨不得……”
“别让他说了。”一个人下令。
说完,移便被那些治安机器人打晕,然后带到负一楼秘密处决,丢进了大深渊里。
移,这个威名远播的杀手,便这样死了。那大深渊便是已经被淹没的地下世界,那里最多的就是垃圾——因为尸体都被鱼儿吃得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高天公司意识到了,移并非是仇恨公司要灭他的口,而是仇恨公司导致的地下世界惨状,更仇恨大厦的人通过逼迫地下世界的人从事非人的生产。他们更是明白了,不能让这个死去的杀手,成为地下世界的居民的偶像。
公司董事会连夜开了几个会,决定用成本最小的办法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这次,这些巴不得活活咬死对方的成员们团结在了一起。
他们派人去地下世界,散播谣言,说移是想猥亵中途岛旅舍的女服务员阿蓝未遂,被公司的人(就权当旅舍老板老板娘是吧)看到,所以恼怒之下杀死了他们。但是公司立刻响应,派出了治安小组前去捉拿这个猥亵犯,结果被他所害(难晴房间的尸体有解释了),此人去公司报仇未果,被就地正法。
而难晴蓄意破坏大厦正常运行,暴力对抗公司,被就地正法。
这样的宣传很快通过残存的移动网络,让地下世界的人知道了,移是个混蛋,公司是对的。电池是必须生产的,公司是必须存在的。
所有者也是伟大的,不容置疑的。
甚至,地下世界那些急剧想要去地上的人,还花大功夫,把移那残破的尸体捞了上来,给他挂上“恐怖分子”的牌子,到处展示。他们还通过各种“采访”,编撰出来一套一万多字的论文,论证移是个可悲的杀手,成功率较低,而且人品卑劣恶毒,是全体地下、大厦居民的敌人,是个不值得一提窝囊废。他们这种神经病一般的做法,倒确实得到了一部分所有者的认可,这些人还被接纳为大厦居民。
可是,十多年后,又发生了类似的事,有一位类似的人,被扔进了大深渊,然后,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起初,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有人开始抗议,有人被处决,但更多人不甘于低头挨欺负。
然后,没人再说“电池才是一切”了。
“神圣”牌电池加工厂的工人们,不再把电池送到地面,他们把前来强征电池的人捆起来喂了鲨鱼。
大厦崩溃了,地下世界复活了。地下世界的居民冲上了大厦,重新拥抱阳光。
有一天,住在最底层的人们看到,几个全身穿着延长生命装置的、西装革履、雍容华贵的人,被扔了下来,鱼儿们吃得最欢了。那之后,地下世界不再是地狱,不再潮湿酸臭。
很多年以后,在这个洪水滔天的后启示录世界,高天大厦周围的海平面,已经被人造的陆地填满。现在,早就不存在什么地下世界与大厦,这儿只有一个名字“团结岛”,人们团结起来,为岛的平稳运行而努力着。
至于移,早就被人们忘了。
不过居民仍在纪念那些为了推翻所有者,打破地下与地上世界隔阂而付出生命的人。
盛夏,阳光穿过了“团结岛”的红黄色旗帜,照亮了负一楼的阳台。
一个小孩在人造木质陆地的边缘走廊上,用手拨弄着温暖的海水。突然间,一个玻璃瓶漂了过来,小孩连忙把瓶子捉住,看到瓶子里有一张照片。
那是夕阳下,一个小女孩,奔跑在乡野的稻谷之间,她的正在追一行远去的大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