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以前,一个行装里夹着字帖和诗集的年轻士兵,随部队从湖南到四川驻防,路过湘西边境一个叫“茶峒”的小山城,驻足凝视回眸间,山城秀美的风景与柔和的人烟悄然地印浸到他的心田里,十六岁与茶峒相遇,十六年后仍萦绕于怀,于是有了小说《边城》的问世。这位叫沈从文的作家,以边城茶峒为背景,向世人讲述了一个花季少年爱而未得的故事,茶峒的山水风景因为爱情的加入,顿然增添了魅力,引得无数人纷纷前往,无论年龄和经历有多么不同,似乎都想在那个如画的山水之间去找寻那个如歌的爱情故事。
想来有趣,既然是小说里讲述的故事,必然不是真实的故事,自然也无法在现实里寻得,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找寻的兴趣和热情。我到茶峒的时间是春季的一个中午,从凤凰驱车百余公里,一路上都在酝酿与茶峒相见的情绪。转过一个弯口,仰见一个有吊脚楼风格的门楼相迎,随即便进入了已经改称“边城”的茶峒街道。这或许就是小说里所称的“河街”吧?河街大多是原木构筑的房子,青黑色的屋顶,暗褐色的柱墙,给人以质朴和久远感,但店铺冷清,行人也零星,显出空寂的景况,与小说里的热闹繁盛并不相同。
从街道的豁口沿一条青石甬道拾级而下,视野便一下子开阔起来,风景也变得明亮和秀丽了。“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水墨丹青般的山水轮廓已经显露出来,但我却为远处山腰的白塔吸去了目光,那是小说主人公“翠翠”家的标志。于是我向着白塔的方向急急走去。至山脚下便看见了白塔前立在山腰的木屋,沿一条坡路上行,便站在了木屋的跟前。我知道这木屋是以前拍摄电影的布景,但因为建在了茶峒真实的景物中,仍旧怀着庄重进入。陌生和荒寂向我扑来,吊脚炉火膛里只剩冰冷的灰烬,翠翠和爷爷的卧室孤床塌陷,落满了灰尘,灶台冷清,已没有了翠翠用手遮住眼睛,坐在小板凳上向灶膛里添加柴火的身影,整个屋子里的境况不免让人想到“遗弃”一词。走出屋子,那条“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的溪流完整地在眼前呈现,站在高坡上俯视,似乎能感觉到爷孙二人的存在,岸边过渡人的呼喊,爷爷摆渡的身影,以及翠翠坐在高石上吹竹管的样子和空灵的笛音,稍作沉静,似乎都可以复现出来。
熟悉的风景仍在眼前出现,被叫做“翠翠岛”的一边便是那个赛龙舟的长潭吧?可惜潭水独自泛着微澜,只有一只孤舟斜卧,锣鼓和鞭炮的喧响已经消去,包括翠翠的属意之人-----那个站在船首帅气指挥的二老傩送……几个工人在岸边用风镐凿击着地面,据说那里昨天还立着一块石碑,因为落了领导人的名字而受到批评,已被拆毁了。石碑已被就近推到了河里,工人正将清理出的残渣一次次向河水里倾倒,毫不在意河床的淤积和清流的污染,不觉有一种美梦被刺破的郁闷。
打听得知翠翠爷孙赖以生活的“拉拉渡”已经迁到旧城墙下面的渡口了,现在依然在运营,我于是又重新燃起了热情,向那渡口走去。远远地便看见一条带篷的木船在河面划行,几个人正在岸边等候,待走到跟前,木船也恰恰靠了河岸。驾船的是一位黝黑的老者,自然地让人联想到《边城》里的老船夫,然而他却没有老船夫那样的如银短发,也不似当年的老船夫那样与乘客热情交谈,自然也没有了翠翠和那条以主人自居的黄狗。
身在茶峒,所见所感,似曾相识,又面目模糊,伸手把握,又零碎飘忽-----“熟悉的陌生”,难道沈从文创作《边城》是要引发人们重温生活,品味人生吗?或者小说里那个借湘西边城的山水人文编织的美丽却无果的爱情故事,是在迎合与满足人们心底都有的那个叫做“期待”的心愿和心理吗?
《边城》里梦幻般的山水风光对人心是有抚慰和清澈功能的,青山、绿野,翠竹、明月,清流、薄雾,木舟、山歌,这藏于群山,偏于边境的世外美景,极为符合尘世里疲惫、艰辛者们“逃避”“疗治”的心理,特别是当人们知道了这座被自然美景浸润、养育的山城,连人间烟火也如山水般秀美、明净与柔和的时候,内心里那些关于真善、质朴,纯洁,以及弥补缺憾、达成期想的心愿便被更大地调动了起来。
翠翠的形貌心性既是茶峒日月山水之养,也是茶峒质朴民风所育。这个与爷爷相依为命,以拉船摆渡维持生活的孤儿,在茶峒的“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翠翠作为孤儿,虽然孤独,却不孤苦,虽然弱小,却不怯懦,倒像是富足人家的孩子,却又透露出山野自然的灵气,因为她生活在了一个明秀而柔和的环境里。
茶峒真是一座安宁的城,一条溪流将其揽在怀里,处于三省交界的群山之中,像一个少被惊扰的幼儿;又因为占据了边境交通的位置,早早就加筑了高高的城墙,且住进了持枪的兵卒,用于军事的城墙和驻军使从前的安宁得到了保护。沈从文笔下的茶峒是奇特而梦幻般的,有城墙垛口军号,却无兵匪战火相扰,因为主持边境军务的官员,“注重在安辑保守,处置还得法,并无变故发生”,以至山城“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岂止是人们安生,守城的将士在保境安民的指导下,或许也同时受了茶峒民风的浸染,有意识地要与民同乐,每到端午赛龙舟的时候,竟主动地买来鸭子投到长潭里供后生们赛抢,一边还同百姓们欢呼观赛,共筑军民和乐的气氛与环境,可见茶峒并非只有青山秀水,更有温和人心的风气,在这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行走往来,暴力、倾轧和戾气是很难有市场的。
茶峒更是一座质朴率真的城,是自然和历史共筑了这样一座世外奇城和美城。在这座奇美之城里,连做皮肉营生的女人也与其他地方不同,她们还保留着爱的情意,而其他的人们,则更是以质朴率真为共同和突出的性格。茶峒城内外到处是热情慷慨的往来,老船夫进城,会碰到肉铺的卖家分文不收,而老船夫则会微笑着做到分文不少;一定会被老友拉去喝到微醉,同时也会主动将刚买的美酒请街坊们品尝。摆渡时看到乘客气色不对,老船夫会“匆匆地把药取来,善意地勒迫这过路人使用他的药方,且告人这许多救急丹方的来源”。穷人和富人,官绅和百姓,似乎都是一副和声细语的慈善面孔。情爱婚姻的建立和竞争,也按习俗或上门说媒,或唱歌表白,没有任何强迫、威逼与一厢情愿-----秩序、温和与公平保护了青年男女的意愿。
茶峒的文化很像它的清晨与黄昏,竹雀幽鸣,薄雾轻浮,一派温和柔美之气。翠翠的生命在此中生长,她的爱情故事也在这温和柔美里萌芽和发展,最后也因此留下伤愁与遗憾。天保、傩送兄弟二人同时爱上翠翠,天保托人向爷爷表达心意,而翠翠心里却朦胧地爱着傩送,爷爷要征求翠翠的想法,一直未向天保明确回复。天保得知与弟弟爱上同一人后,选择了月夜吟唱情歌公平竞争,在明知歌技不如的情况下,失意驾船远行,不想遭遇事故,命丧激流。弟弟傩送心存愧疚,也独自驾船远行桃源,久去未还。这场结局令人遗憾的爱情,始终都在温和与诗意中进行,虽有不快,却没有仇恨,虽有竞争,却没有狭隘,只留下一个事与愿违的忧伤结局,留下一个前景不明的殷切期待。
没有强制,没有逼迫,没有仇恨,像悠悠的河水、袅袅的薄雾,演绎了一场淡淡的伤感,《边城》里讲述的故事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多么广泛地暗合啊,美不如愿,抱憾而对,却又心存期待-----每个人都是失意者,都是缺憾者,同时也都是等待者,等待一种或许莫名却分明的东西,并靠着这种等待意犹未尽地生活着,只要生命还没有终止,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
我想,茶峒山城的魅力根本还在于它的期待和等待的价值吧,艺术和现实里的茶峒相互滋养和丰富着,艺术与现实,虚实与真幻之间给人们创造了品味、感悟和想象人生的宽阔天地-----边城茶峒,希望它保持这日月造就的秀美之貌与柔和质朴之气,给辛苦和缺憾的人们留下一方心灵寄托的山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