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不下去了

《一起逃走吧》

我乍然从梦中惊醒逃回到现实之中,四周空无一物全是黑乎乎、静悄悄的一大片,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可以看到窗户上积着拂晓间蓝黑色的暗光。我用袖子擦干额头上渗出的汗水,脱掉湿漉漉的衬衫,双手捂着由于惊吓而剧烈抖动的心脏。我做了一个自出生以来做过的最刻骨铭心的噩梦——我亲手杀死了一只小猫。

它钻进我的被窝里面,当时我正在酣睡,突然它张开嘴得了疯病一样地咬住我的手指,两只锋利的前爪深深地嵌入我的手臂中划来划去。我惊恐万分地抓起它的身体试图扯到一边去,可它好像早就做好了打算,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死死地咬住那块肉不松口,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掐住它细小又柔弱的脖子。最后它死了,死在我的手上,一动不动。

这场“谋杀行动”切身地让我领略到了颤动内心的恐惧和无助。不单是那只猫攻击我时的惊心动魄,还有它生命终结所带给我的罪恶感,右手上仿佛还存留着那只小猫逝去的生机久久不能消散。无论怎样“它死了”和“我杀了它”都已经成为了血淋淋的事实,尽管它只是个梦。

倏然间我想起了上小学的时候,家里不知从哪里捉来了一只小猫,那天晚上它也钻进了我的被窝,谁知第二天就死了。我奶奶说是被我睡觉翻身给压死的,当时少不经事又缺乏对生命的敬畏,无关痛痒地把它埋到了院子里的大梨树下面,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事在大脑的海马体中像从没存在过似的凭空消失了,时隔多年突然嗖的一下出现在眼前。然后渐渐地沉浸在过去中不能自已,最后彻底悒郁在那里。猝不及防又扣人心弦。莫不是它来找我偿命?可为什么又要等这么久?这个具有深刻意义的梦不得不让我浮想联翩。

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觉得梦境这东西有什么玄妙之处。因为它总是扑朔迷离、模糊不清的。可现在它竟然唤出了被我遗忘在脑海最深处且长达八年的记忆,又宛如身临其境一般真实。它还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由最初的一段记忆让我想起了昔日被遗忘的许多往事。它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凭的只是我的经历、情感和思绪。从出生到现在我经历的大大小小的事不知有多少,可我真正记得的只是寥寥无几的对我产生很大影响的事。脑壳就像一个有无限储存空间的储存器一样,把发生过的每件事都一字不差地记录了下来,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间通过梦境将之唤出。

忻怡知道这件事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她认为可能是因为我刚离家出走心里害怕才会这样。大概是她没有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我的处境,再说这事也的确太玄妙了。

我已经年满16周岁。前几天在学校还正上着高一,可我并没有像大多数正常人一样规规矩矩地呆在学校里,我从那里面逃出来了。带着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和满腔热血坐火车一路逃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这里到处遍布着高耸入云的大楼,它们霸气地矗立在那里,堪比俯临万物的神明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来时的满腔热血在不知不觉中就被消耗殆尽了,我的身躯也显得越发渺小。

认识忻怡是在网上。我在网络上翻着各种各样有关于未成年工作的帖子,这时候她找上了我,告诉我她或许可以尽些绵薄之力,后来我得知她才比我大一岁而已。所以我并没有指望她能够帮我什么。

昨晚的旅店花光了我可怜巴巴的积蓄,可我对这一切并没有惴惴不安。这是我十七岁年纪特有的一腔孤勇,也是大人们口中的愚昧无知。我背着书包正往一家ktv走着,这是我在网上找到的为数不多的薪资很高的工作。手机导航委实是救了我的命,因为身无分文,那条14公里的路我都不记得走了多久。

门口招牌上面亮着大大的“量贩式KTV”几个字的灯光,我在门口踱步观察了一会儿就往里面走。通道上下琳琅满目,喷金的墙壁上挂着衣不蔽体的人物壁画,脚下铺着一望无际的深红色地毯,还有头顶折射着五颜六色光芒的水晶吊灯。这体现着富丽堂皇、雍容华贵的修饰品比比皆是。我走到前台告诉他们我是过来找工作的,一位身着礼服的小哥带着我走进一个房间,让我在这里稍作等候。

耳边涌入的嘈杂的音乐声委实让我感到不舒服。没过多久门口就传来了高跟鞋清脆响亮的步履声,来的是一个烫着一头短发的中年女人,嘴唇上抹的口红异常鲜艳,脸上涂满了白得反光的粉底。她坐到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上下打量着我。

“几岁了?满十六周了吗?”她开口问道。

“满了。”我心中已经忐忑起来。

“到这儿上班必须要考一个保安证,因为这边的客人喝完酒难免会动手动脚的,要是不小心打伤你那就不好了。”她脸上带着微笑又开口说道。

“考保安证需要500块钱的培训费,还要准备 300块的服装费。”可我是过来找工作的,她这样讲就好像我是过来消费的一样。

“我身上没有钱。”我站起身打算从这儿离开,她也马上站起来收敛起笑容挽留地开口道:“你可以问家里要啊,不行先交300也可以,剩下的可以从你工资扣。”我实在是不想看到她那张丑陋的令人作呕的面孔,就迫不及待地往外面走去,见她识趣没有跟过来我便放慢了脚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通过走廊时我看见一群衣着暴露曲线的漂亮女人,她们有说有笑地从我面前经过,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就自觉靠边礼貌地等她们先走过去。

她们看都没看我一眼,可当最后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生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脸来眼睛直视着我冲我莞尔一笑。水晶灯折射出的五彩斑斓的光芒印在她的脸上,灿如春华的面容画着恰到好处的淡妆,那笑容有一种强烈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可以治愈世间的任何不快。她只浅浅一笑我便彻底沦陷其中了。杂乱无章的环境,肉竹嘈杂的声音还有焦躁不安的思绪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眼里除了那笑再容不下别的东西。就像天空中扑棱着纯白色翅膀的鸽子,像两岁小孩子咳嗽时发出的稚嫩的声音,像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冒出来一群嬉戏的海豚,令人心旷神怡,怦然心动。等我回过神来时那笑容已杳然远逝了。那只不过是一个年龄跟我相差无几的在这里上班的陪酒姑娘。

这下我真的是穷途末路了。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来回晃悠,来来往往的车辆掀起一阵阵疾风从我孤单的身影旁掠过。我找到一个长椅坐下,书包里还有上次剩的一个苹果和两根长着黑斑的香蕉,只有用它们来填我空荡荡的肚子。此刻已经傍晚了。我抬头看着几近黄昏的天色,那又大又灰的云朵就像被燃烧了大半的布条一样,冒着浓烟在夕阳面前拂过来又拂过去。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太阳变得越发黯淡无光,死气沉沉。

十一月的凉风已经开始游荡在街头了,我不由得用单薄的衣衫把簌簌发抖的身体裹得更紧些。忻怡给我发来了信息,慰问我的情况如何。她也并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起码在这时间里能陪我聊会天分散我孤苦伶仃的无助感。

“还不算太糟,在长椅上凑合一宿勉强还过得去。”我回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劝你回家吗?宁愿让你一个人在外面活像一个流浪的乞丐。”

“为什么?你就不害怕我被人贩子拐去,或者被骗到哪个传销口子里面?”

“我当初离家出走时就没有碰到过,所以没想这些。你也别太担心,现在治安那么好不会轻易出事的。就算不幸发生了什么我还可以帮你报警不是吗?”

“你也离家出走过?”

“对啊,不过后来又回去了。我当时坐火车去了另一个城市,心里害怕得要命。可我无论如何都要走,谁都阻挡不了,就跟现在的你一模一样。”

“可你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这是什么话?谁会好端端得有家不回非得出来受这种苦?”

“那就不说这个了。”

“嗳,你之前有没有谈过恋爱?在学校的时候。”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话题,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在椅子上度过这漫漫长夜吧,那未免也太可怜了。”

“你说得对,但其实我是不想告诉别人的。因为每次想到这些都会让我很难过。”

“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可以帮你分担一半悲伤的人,你可要好好把握。”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吹着冷风坐在长椅上对着手机扣一晚上的字,这太不可思议了。

“那时刚分班,文科。说出来你会觉得好笑,期末考试数学我只考了5分,就是那十二道选择题我只蒙对一道,运气差得可以。同年级再没有比我更低的成绩了。周围的人时不时得也会对我冷嘲热讽,可我从没把这当回事。那女孩跟我分到了一个班,她梳着两条及腰的麻花辫,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模样也生得相当俊俏,是个男生都会对她倾心。刚分班第二天的下午我看见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写作业,吃饭时间嘛,我手里提着刚买回来的馅饼,就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分给了她一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收下了,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我是看不得她挨饿的,于是每天下午就给她带吃的回来。这样持续了大概两个星期,一次放学后的中午她把我叫住,说要请我吃饭。我本想拒绝,因为我还有点自知之明。可她铁了心,甚至拽着我的袖子硬往外拉。我没办法只得跟着她出去。那顿饭之后就在一起了。莫名其妙的。”

我把书包放到椅子的另一头换一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周围经过的人都会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瞟我一眼。我蜷缩着身子又开始扣字。

“在一起之后还是挺幸福的。早恋这种事我也说不清楚,从没纠结过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爱情。只一味地享受这种奇妙的感觉。我可能比较缺爱,也不是可能,就是吧。所以我的感触要比她深得多,也要幸福得多。像牵手,拥抱,亲吻这种偷偷摸摸的事自然也是水到渠成的。相比校园里的其他情侣我们藏得更深,就是怕被发现,主要是我怕被发现,她倒更希望可以光明正大一些。可我总有一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成绩不好按理来说是配不上她的。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可怕的事实。你可能会想着她给我补习功课,然后我们一起努力考同一所大学什么的。她也的确这么跟我讲过,那时候甚至连以后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每次想到她说的这些话我就悲喜交加,掉过好几次眼泪,我怕我守不住,懦夫一样。在一开始她打算帮我补习功课的时候我就拒绝了。这并不是我为自己不努力学习找借口,一方面我不想耽误她学习,另一方面我也确实是很差,不仅数学一点都不懂,像那种有关理论的东西也根本进不了脑子分毫。作为男生,我也算是个奇葩了。早恋中的感情生华得很快,里面夹杂的浪漫和洒脱让我措不及防。就像开着漫山遍野的罂粟花一样让人窒息,牵着的手不愿分开,相拥的时间越来越长,还有吻,甜过之后就再也淡不下来了。之后就无可救药了,上瘾一样。妙的很。”

我又坐起身来,那硬木板硌着身体着实不舒服,关节要散架了一样。故事一旦开头就必须讲完,吊胃口的事我可从来不做。

“然后事情就败露了,说是暴露更合适一点。一开始没几个人知道,可这事传的很快,这种事往往传得都很快,最后人尽皆知了。我们也越来越明目张胆,那次整个楼层的人都在看我们,他们趴在栏杆上面,我们在下面牵着手并肩散步。时不时地有谈论我们的声音传下来飘到我的耳朵里,那感觉就像是浑身上下没穿一件衣服一样被他们看了个遍。我很不喜欢那种感觉,但这只是一个开头。他们开始调侃我中午刷牙,当着我的面高谈阔论我跟她的事,对我的诸多行为评头论足。这些话一旦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我知道他们没恶意,一点儿也没有,只是凑热闹罢了。可我就是受不了,自始至终我骨子里都是一个内向又懦弱的人。我只愿意待在我自己的世界里面,裹着厚厚的外壳以一种安稳平和的姿态去面对生活,安安静静地面对所有的一切。也许是有了这个分歧的存在,在公共场合我变得更被动了,一直到最后完全失去了主动。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混蛋?可我心里是喜欢她的,因为她的陪伴我才真正体会到幸福,体会到真切的爱的感觉,这之前那些美好的东西只不过是书中所写的只言片语,除了文字还是文字。好景不长,那次我们在教室手拉着手,她写作业我看课外书,教导主任就进来了。反正把我吓得不轻,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后来我们就被带到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那个主任让我们叫家长,最后只有她父亲来了。制裁就开始了,她父亲把她叫到另一边去,离我很远的位置,谈话将近持续大半个小时。接着我就看到她脸上带着泪痕回教室了,想必还是挺深刻的。只有我还站在那间办公室,面对着那两个中年男人。他们先是比对我们的成绩单,然后看我的眼神就变了。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人的眼神可以传达出那么多的情感,有鄙夷不屑,有愤怒,有痛恨,有厌恶,就好像我夺走了他们最珍贵的东西,掳走了他们最爱的人,最后放火烧了他们的家。好笑吧,那眼神还有扭曲的面容我是怎么都忘不掉的。他们告诉我离她远点,又语重心长地说了好多,那声音铿锵有力,语言也正气凛然。我站了大概两个多小时,一个字都没说过。最后他们放我回去了,在一个我极不喜欢的场合之下,好多双眼睛都盯着我,让我无地自容。放学以后她正趴在那写检查,对,他们要我们写两千字检查。我当时身体发抖的厉害,走过去问她怎么样,她还流着眼泪呢。就哽咽着告诉我说她父亲要她离我远一点,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结果对我们双方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我还想着如果她哭着告诉我说不想离开我该怎么办才好,反正那感情就一下子土崩瓦解无可挽回了,糊里糊涂的。你不会睡着了吧?讲得太多了。”

  “没有,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你。”

  “我?我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呢,过了三天才彻底明白我们已经结束了。蠢吧?谁能想到曾经那个已经把孩子名字都想好的人现在安静地坐在同一间教室里跟从没认识过一样。我反应过来的当天晚上就分崩离析了,原来我内心里其实是接受不了的,这样的结局。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原本珍贵无比、绝无仅有的幸福从天上狠狠摔到了地面,我除了捡地上支离破碎的碎片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一个懦夫一样,一边哭一边掉眼泪。我想明白了一些东西,就那个晚上。我发现我不适合在这里,这种感觉之前也有过,可偏偏那个晚上比以往更加强烈。我听到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跟我说离开这里,越快越好。可是没说去哪儿,我不知道去哪儿。不是迷了路,就像从没有我去的地方一样,没有归属。第二天我就回家了,他们给我办了休学,明年还要回去参加毕业考试。为了毕业证。最后我就逃到这儿了。现在正坐在长椅上跟你讲这个悲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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