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囊》摘抄
“人生际遇的好与坏,关键往往在于生命里碰到甚么人,只要能对你有所启发,都是明灯。”
“皮囊的冷酷法则就是,它从不许诺什么,它不相信奇迹,不相信心。”
“人生或许就是一具皮囊打包携带着一颗心的羁旅。”
“在生活中、行动中遭遇的人,认识他们,照亮他们,由此你就知道自己是谁。”
“伤痕累累的心。
但伤痕累累的心是好的,流泪、流血、结了痂、留下疤痕,然后依然敏感着,让每一次疼痛和跳动都如同初心,这是好的。
除非死心,除非让心睡去。怀着死掉的、睡着不起的心,皮囊就仅仅是皮囊。”
“皮囊可以不相信心,可以把心忘掉。但一颗活着、醒着、亮着的心无法拒绝皮囊,皮囊标志出生命的限度、生活的限度,生命和生活之所以值得过,也许就因为它有限度,它等待着、召唤着人的挣扎、愤怒、斗争、意志、欲望和梦想。
这是多么有意思,虽然我们到底不能确定意义。”
“过一遍自己,也试着过一遍他人。
把栏杆拍遍。把心再伤一遍。”
“别让这肉体再折腾它的魂灵。”
“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
“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
“一只珊瑚虫拼命往上长,死了变成下一只珊瑚虫的房子,用以支持它继续往上长。它们的生命堆叠在一起,物化成那层层叠叠的躯壳。”
“但男人终究是胆小的,天不怕地不怕只是还不开窍还不知道怕”
“我们谁也没说破,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己承受不了说破后的结果。”
“我知道这房子是母亲的宣言。以建筑的形式,骄傲地立在那。”
“多少人过去的影子在这里影影绰绰,昨日的悲与喜还在那停留,想象着,它们终究变成的一片尘土飞扬的废墟。”
“更重要的是,唯一的观众——生活,从来就不是个太好的观看者,它像一个苛刻的导演,用一个个现实对我们指手画脚,甚至加进很多戏码,似乎想帮助我们找到各自对的状态。”
“我投入到似乎都忘记,那终点注定是失败,注定是一场无法承受的剧痛。”
“那结局是注定的,生活中很多事情,该来的会来,不以这个形式,就会以那样的形式。但把事情简单归咎于我们无能为力的某个点,会让我们的内心可以稍微自我安慰一下”
“没事的,我不在,家还在的。”
“这是四年一度全世界的狂欢,他们没有人知道,这一天,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不见了”
“有种东西,隔阂着彼此,注定无法做非常好的朋友——目光,太透彻的目光。”
“坏脾气恰好是个优点:确保你不会很深地和她发生情感。”
“我知道过不了几天,风一吹,沙子一埋,这痕迹也会不见的。
一切轻薄得,好像从来没发生过。”
“困难显得很平常,显得不值一提。只是每个家庭要想办法去消化这种困难,并且最终呈现出波澜不惊的平凡和正常。”
“和世界上很多道理一样,最危险的地方看上去都有最丰厚的回报。”
“但也正因为对生活的乱流,丝毫不懂也因此丝毫不惧,才有可能靠着一点生命的真气,混乱挣扎开一个方向,任性地摆脱了一个可能的命运。”
“如果神灵要亲近某人,必然要发现某人的需求,然后赐予她。人最怕的是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偌大的城市,充满焦灼感的生活,每次走在地铁拥挤的人群里,我总会觉得自己要被吞噬,觉得人怎么都这么渺小。而在小镇,每个人都那么复杂而有生趣,觉得人才像人。”
“不屑,也可能来自不懂。”
“正因为你觉得无聊我才要和你聊天,我要告诉你,我们是有机会过想象的生活的,我们可以挣脱这里的一切。”
“所以我们要创造我们的生活。”
“因为,他有比这些孩子更高的理想。”
“我总在想,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跟得上文展。
这样的焦虑,让我不得不经常找机会和文展好好聊聊。”
“你要找到自己的路”
“自己的路得自己想,我不可能为你的生活作答案的”
“我要告诉你的是,困惑、一时找不到未来的大目标这很正常,没有几个人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可以过什么样的生活,你做好眼前的一件件事情就可以了。”
“按照生活一点点做好,生活会给你答案的。”
“我不知道,就先做好小事,大事以后再想。”
“别着急,到自己能想明白的时候,就会突然明白的。”
“或许他骨子里头是个自私的人,用完我们就不要了吧。”
“我小时候是极爱听这样的诵读的,抑扬顿挫很有韵味,而且经由老先生的嘴巴这么一念,仿佛自己成了某种质感的能人。”
“到了大城市,你会发现,咱们这种小镇捏出来的人多粗陋。”
“然后,你会恨生养你的地方,它拖累了你”
“和他说话,就如同和一个人在水里纠缠,你拉着他,想和他一起透口气,他却拉着你要一起往下坠。”
“即使我们就隔着一座房子,但我感觉,我们像隔了两个世界一般”
“有时候人会做些看上去奇怪的反应,比如,越厌恶、越排斥的人和地方,我们却越容易纠葛于此,越容易耗尽自己所有就为了抵达。”
“我想,或许他代表了我们这种小镇出生的人,某种纯粹的东西。那种东西,当然我身上也有。我在想,或许他是某部分的我。”
“我基本不太想太长远的事情,很多事情想大了会压得自己难受。我只想着做好一点点的事情,然后期待,这么一点点事,或许哪天能累积成一个不错的景观起码是自己“喜欢的景观。”
“我做记者,是因为,我觉得这世界上最美妙的风景,是一个个奇特的人。”
“人总是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回归到了原型。”
“我想到的,倒一直是对生活的不确定,我享受一个城市提供的更好的平台,但我不知道自己终究会比较享受怎么样的生活。”
“他再次吞下了自己的残疾,但是,不是以童年时期的那个方式。”
“出远门工作,反而让我明白自己确实是个恋家的人。”
“每个人都已经过上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让许多人在这个时空里没法相处在共同的状态中,除非等彼此都老了,年迈再次抹去其他,构成我们每个人最重要的标志,或许那时候的聚会才能成真。”
“越想寻到理由,越不能如愿。”
“我知道,他和我这辈子都注定无处安身。”
“他很用力地打招呼,很用力地介绍自己。看到活得这么用力的人,我总会不舒服,仿佛对方在时时提醒我要思考如何生活。然而,我却喜欢他脸上的笑。一张娃娃脸,脸上似乎还有帮忙种田留下的土色,两个小虎牙,两个酒窝,笑容从心里透出来。”
“不清楚真实的标准时,越用力就越让人觉得可笑。”
“时间久了,就会觉得脸上仿佛长出一个面具。每天晚上回到家,深深卸口气,仿佛职业表演者的卸妆仪式。”
“唯独有一次,一个同学神经兮兮地凑到我耳边,说,我看出来了,你不是因为擦脸舒服,而是因为觉得扮演自己太累。”
“其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哪个才是我应该坚持的活法,哪个才是真实。”
“我不知道他哪句是真话,生存现实和自我期待的差距太大,容易让人会开发出不同的想象来安放自己。我相信,他脑子里藏着另外一个世界,很多人脑子里都偷偷藏着很多个世界。
我自己也一直警惕地处理着想象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任何不合时宜的想象都是不需要的,因为现实的世界只有一个。”
“他以为他现在到达的,是整个世界的入口;他以为再走进去,就是无限宽广的可能;他以为正在和他对话的,已经是整个世界。”
“在迅速城市化的这个国家里,似乎每个人都在急着进入对时尚生活的想象,投入地模仿着他们想象中的样子。”
“被这种想象俘虏多可笑。真实的世界,世界的真实不是这样的。”
“真实的利益关系和真实的人性。要训练自己和真实的世界相处。
就这样,我和厚朴朝两个方向狂奔,以自己的方式。”
“去他妈的世界,难得住我吗?文明人才怕东怕西,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不文明,我比你底线低。”
“不合时宜的东西,如果自己虚弱,终究会成为人们嘲笑的对象,但有力量了,或坚持久了,或许反而能成为众人追捧的魅力和个性”
“之所以不恐惧的原因在于,我把他们都当成“事件里的某个细节”,而不是“某个人”。”
“走进学校,看到这里乌泱泱的人群,努力散发荷尔蒙、享受和挖掘身体的各种感官时,总会有种强烈的恍惚感。甚至会矫情地想,这么努力追求所谓青春的人,意义在哪?”
“你是看着我爆发生命力的人。”
“或许实在有太多话想说了,当不了主唱没法亲自用歌曲表达,厚朴自己扮演了主持人的角色。”
“我确实记住了厚朴开场前吼的那一嗓子:我们是世界,现在听我们歌唱吧。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在那一刹那,我竟然被触动到了,竟然很认真地想:自己是否也可以活得无所顾忌、畅快淋漓。”
“我总结是:厚朴确实在用生命追求一种想象,可能是追索得太用力了,那种来自他生命的最简单的情感确实很容易感染人,然后有人也跟着相信了,所以厚朴成了他想象的那个世界的代言人。”
“每个人都有各自天马行空的愿望和想象,在现实中因或多或少的原因和困难“正在筹备”或者“暂缓执行”,但似乎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出口:厚朴,你来带头做吧!”
“我们能成为好朋友,或许正因为我们是相反的人”
“有些人确实一门心思突破一切想抵达所谓的新世界,但转头一看,却发觉,他们只知道用老的规则来衡量自己;才发觉,其实他们彻头彻尾地活在旧体系里了。”
“不要看一个人的出身,要看一个人的可能性”
“他以为自己做着摧毁一切规矩的事情,但其实一直活在规矩里。我以为自己战战兢兢地以活在规矩里为生活方式,但其实却对规矩有着将其彻底摧毁的欲望。”
“我没搞清楚,是否每个人都要像我这样看得那么清楚。我也没把握,看得清楚究竟是把生活过得开心,”
“学校里的这种乐队,贩卖的从来不是音乐,是所谓“自由的感觉”。”
“让我经常愧疚的是,我不是把她单独作为一个原因来考虑,而是把她纳入我整个人生的计划来考量,思考到底我是不是要选择这样的人生。”
“我到底会让自己过什么样的人生。”
“后来才意识到,在那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那倦乏的、对一切提不起兴趣、似乎感冒一样的状态,是爱情小说里写的所谓心碎。我原本以为,这种矫情的情节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他们的“世界乐队”,现在看来,更像是以青春的名义集体撒的一个娇。在看到现实的未来后,各自投奔到新的轨迹里去了,还赋予这样的行动另外一个名字:追求。
只有厚朴,像是派对后留下来收拾的那个人。”
“在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人都长得像蚂蚁:巨大的脑袋装着一个个庞大的梦想,用和这个梦想不匹配的瘦小身躯扛着,到处奔走在一个个尝试里。而我也在不自觉中成为了其中一员。”
“我没把握,当他看到梦想背后那芜杂、繁琐的要求时,是否会有耐心,是否具有能力,是否能有足够的接受度——梦想原来是卑微的执着。”
“或许能真实地抵达这个世界的,能确切地抵达梦想的,不是不顾一切投入想象的狂热,而是务实、谦卑的,甚至你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怜的隐忍。”
“他不是假装,他只不过不知道怎么处理自己身上的各种渴求,只是找不到和他热爱的这个世界相处的办法。每个人身上都有太多相互冲突却又浑然一体的想法,他只是幼稚,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因为外部的挫折,他越来越投入对梦想的想象,也因此,越来越失去和实际的现实相处的能力。”
“他已经用那些激烈的方式,把自己抬到那样的心理预期,不可能再低下身,扎到庸常的生活里去了。他不知道,最离奇的理想所需要的建筑素材就是一个个庸常而枯燥的努力。
他显然也隐隐约约感觉到,失败者这个身份似乎即将被安置到他头上来。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能力,组织起他能想象到的瑰丽生活去与现实抗衡,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紧张、敏感地去抗拒一切质疑和暗示。”
“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总觉得这城市格外的小,就是一条主干道,衍生出几条功能迥异的路。然而,当它藏住一个人的时候,就变得格外的大。”
“然而生活必须继续,就像是个话剧演员,我必须在中场休息时间结束后,继续扮演起在现实生活中苦苦争取来的角色。”
“一种难以形容的悲伤,迅速在胸口膨胀。张了张口,试图想发出点什么,却始终没有一点声音。我这才意识到,这几来年,对自己的管控太成功了,以至于在这个极度难过的时候,还顾虑着大声宣泄会惹来邻居的非议。”
“要确保对自己一切的控制,要确保对某种想象的未来达成,要确保自己能准确地活在通往目标的那个程序里。”
“然而我要抵达的到底是什么?这样的抵达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自己也完全不清楚。”
“不想哭,内心憋闷得难受,只能在租住的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不断来来回回地到处走,然后不断深深地、长长地叹气。仿佛我的胸口淤积着一个发酵出浓郁沼气的沼泽,淤积着一个被人拼命咀嚼,但终究没能被消化,黏糊成一团的整个世界。”
“海水迅速把我淹没了,那咸咸的海水包裹着我,把我往怀里搂。我看到,这海水之上那碎银一样的阳光,铺满我的瞳孔,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
海是藏不住的。父母因为自己曾经的伤痛和自以为的对我的爱护,硬是要掩饰。我因而听到海浪声,以为是风声,闻到海腥味,以为是远处化工厂的味道。然而,那庞大的东西还一直在涨落着,而且永远以光亮、声响在召唤。我总会发现的,而且反而因为曾经的掩饰,更加在意,更加狂热。”
“我知道自己和它最好的相处方式是什么。那就是坐在海边,享受着海风亲昵的抚摸,享受着包裹住我的庞大的湛蓝——那种你似乎一个人但又不孤独的安宁。”
“海藏不住,也圈不住。对待海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每个人自己去寻找到和它相处的方式。每片海,沉浮着不同的景致,也翻滚着各自的危险。生活也是,人的欲望也是。以前以为节制或者自我用逻辑框住,甚至掩耳盗铃地掩藏住,是最好的方法,然而,无论如何,它终究永远在那躁动起伏。
我期许自己要活得更真实也更诚实,要更接受甚至喜欢自己身上起伏的每部分,才能更喜欢这世界。我希望自己懂得处理、欣赏各种欲求,各种人性的丑陋与美妙,找到和它们相处的最好方式。我也希望自己能把这一路看到的风景,最终能全部用审美的笔触表达出来。
我一定要找到和每片海相处的距离,找到欣赏它们的最好方式。”
“最终我实在提不起兴趣了,城市里似乎太多已知,我老家的一个小水池都有好多未知。”
“不过我觉得曾经的乡土让自己变得相对浑厚些——因为浑浊所以厚实。”
“我所说的浑厚有个最简单的解释,从一个小镇的生活再到一个县城一个地级市一个大城市,顺着这根链条下来,每一个层次的生活都不一样,你经过对比,对以往的更能理解而且吸收,对现在的也更能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
“近代的城市不是长出来的,不是培植出来的,不是催生出来的,而是一种安排。”
“我一直觉得有生命力的地方在于浑浊。一潭池子里的水和放在观景台上的水,永远是池子丰富也美丽。就一个池子,它里面的各种生物以及各种生活在这世界的故事都可以让一个孩子开心一个下午,而城市里的孩子只能盯着被安排好的景色开心这么一瞬间。”
“奇妙的因缘。人与人关系的建立,显得那么充满偶然又似乎必然——我们的朋友参与我们的生活,改变了甚至塑造了我们的生活。”
“你根本还不知道怎么生活,也始终没勇气回答这个问题。”
“我,或许许多人,都在不知道如何生活的情况下,往往采用最容易掩饰或者最常用的借口——理想或者责任。”
“我根本不敢让自己有空余的时间,因为时间一空下来,我就要回答怎么去填充时间,怎么去面对生活,去回答这个问题——我要怎么生活,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我真正享受什么?”
“我根本不敢去判断自己的人生,也把握不住自己的人生。”
“或许,生活就是张这样的问卷,你没有回答,它会一直追问下去,而且你不回答这个问题,就永远看不到下一个问题。”
“在此前,我不愿意和许多关心我的朋友联系,不愿意开口说话,或许也在于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如何和自己相处,更不知道要如何和朋友相处了。”
“我真想好好和你聊聊,关于我们要怎么享受生活,而不是如何让虚妄的梦想膨胀自己。我真的太想和你谈谈,什么才是我们最应该珍惜和最珍贵的。”
“我知道那种舒服,我认识这里的每块石头,这里的每块石头也认识我;我知道这里的每个角落,怎么被岁月堆积成现在这样的光景,这里的每个角落也知道我,如何被时间滋长出这样的模样。”
“父亲突然离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是哭泣,而是满肚子的怒气,我憎恨自己再无法为父亲做点什么。亏欠得太多却没机会补偿,这是于我最无法接受的事情。”
“趴在这片即将安放父亲的土地,亲切得像亲人。轻轻把骨灰盒放入,众人发出总算完成的欢呼,我不争气地偷偷掉了几滴泪。那一刻我很确信,父亲很高兴我的选择。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确信。因为这土地是那么舒服、温暖。”
“每一年祭扫总是不同光景:老的人更老了,新的人不断出来,看着一个又一个与你有血缘关系的老人,成了你下次来祭扫的那土堆,一个又一个与你同根的小生灵诞生、长大到围着我满山路跑。心里踏实到对生与死毫无畏惧。”
“那一刻我会觉得自己是切开的木头年轮中的某一个环,拥挤得那么心安。”
“事实上离家乡很远,对我来说是很不方便的事情,因为遇到事情,脆弱无助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回家。”
“我知道那种舒服,我认识这里的每块石头,这里的每块石头也认识我;我知道这里的每个角落,怎么被岁月堆积成现在这样的光景,这里的每个角落也知道我,如何被时间滋长出这样的模样。”
“我知道,其实我的内心、我的灵魂也是这些构成的。或许不应该说这片土地实际物化了我的内心,而应该反过来说,是这里的土地,用这样的生活捏出了这样的我。”
“没完没了的雨水,孩子气地赶起懒洋洋的土地味,悄悄蔓延上我的床,湿润而温暖,像某个亲人的肌肤,舒服得让人发困。我突然想,或许父亲的魂灵埋入这黄土,就应该也是这般舒服的感觉。”
“从小我就喜欢闻泥土的味道,也因此其实从小我不怕死,一直觉得死是回家,是入土。我反而觉得生才是问题,人学会站立,是任性地想脱离这土地,因此不断向上攀爬,不断抓取任何理由——欲望、理想、追求。然而,我们终究需要脚踏着黄土。在我看来,生是更激烈的索取,或许太激烈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种任性。”
“是很美啊,那是片我至今不知道名字的海滩,海那边漂浮着几条大大的船,一群海鸟轻盈地掠过天际,我是可以躺在这里一个下午,如果这是我的家的话,然而,我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慌:为什么这里的风这么大?为什么这里的沙子那么干涩?为什么看不到我熟悉的那些石头。我恐慌地到处寻找,才终于看到,那条湿润的小巷子温暖地在不远的地方等我。”
“作为游客,惬意的是,任何东西快速地滑过,因为一切都是轻巧、美好的,但这种快意是有罪恶的。快速的一切都可以成为风景,无论对当事者多么惊心动魄。”
“坐在曾经的位置上,还没开口,记忆已经全部涌上来了。
任何事情只要时间一长,都显得格外残忍。”
“这几年来我就这样生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现实中不愿意真正踏步进去,工作中作为记者,一个记录者,我所要做的,像是一个好事的看客,迅速挤进众多人围观的某个故事现场,尝试被卷进去其中的喜怒,然后一次次狠心地抽离。”
“生活中,我一直尝试着旅客的心态,我一次次看着列车窗外的人,以及他们的生活迎面而来,然后狂啸而过,我一次次告诉自己要不为所动,因为你无法阻止这窗外故事的逝去,而且他们注定要逝去。我真以为,自己已经很胜任游客这一角色,已经学会了淡然,已经可以把这种旅游过成生活。”
“太多人的一生,被抹除得这么迅速、干净。他们被时光抛下列车,迅速得看不到一点踪影,我找不到他们的一点气息,甚至让我凭吊的地方也没有。”
“而对于还在那列车中的我,再怎么声嘶力竭都没用。其中好几次,我真想打破那个玻璃,停下来,亲吻那个我想亲吻的人,拥抱着那些我不愿意离开的人。但我如何地反抗,一切都是徒然。”
“我才明白,我此前并不是接受旅游这种生活方式,我那只是逃避。虽然我反复告诉自己,既然人生真是个旅途,就要学会看风景的心情和能力。但我始终接受不了,活得这么轻盈,轻盈到似乎没活过。其实我并不愿意旅行,其实我更愿意待在一个地方,守着我爱着的人,生根发芽。”
“对那些我正在爱着或者曾经爱过的人,我希望你们明白,我多么希望付出全部为你们停留,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们刻在我的骨头里,即使时光列车拖着我的肉身一路远行,至少你们的名字和名字牵扯的记忆,被我带走了,这是我对时间能做的唯一反抗”
“原谅我这么感伤,那是因为,不仅是过去、现在的我,多想挽留住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却一次次无能为力。但我还是愿意,这么孩子气地倔强抗争,我多么希望能和我珍惜的人一直一路同行,但我也明白,我现在唯一能努力的是,即使彼此错身了,我希望,至少我们都是彼此曾经最美的风景——这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反抗。”
“我才发觉,我其实不认识父亲,即使我们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严格来说,我只是知道他的人生,只是知道他作为父亲这一角色在我的生活中参与的故事,我没有真正地看见并理解他。”
“我常对朋友说,理解是对他人最大的善举。当你坐在一个人面前,听他开口说话,看得到各种复杂、精密的境况和命运,如何最终雕刻出这样的性格、思想、做法、长相,这才是理解。而有了这样的眼睛,你才算真正“看见”那个人,也才会发觉,这世界最美的风景,是一个个活出各自模样和体系的人。”
“我开始担心,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错过更多的人。这惶恐,犹如一种根本的意识,就这么植入了内心。”
“写作不仅仅是种技能,是表达,而更是让自己和他人“看见”更多人、看见“世界”的更多可能、让每个人的人生体验尽可能完整的路径。”
“人各有异,这是一种幸运:一个个风格迥异的人,构成了我们所能体会到的丰富的世界。但人本质上又那么一致,这也是一种幸运:如果有心,便能通过这共通的部分,最终看见彼此,映照出彼此,温暖彼此。摘录来自: 蔡崇达. “皮囊”。 iBoo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