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画是全世界最好的画
为什么你们心甘情愿把自己想成“水墨画家”呢?如果你们在德国,可能被称作新表现主义画家,在意大利,可能被称作“新绘画”。这些欧洲当代画家和你们有点相似:造型很自由,画法很率性,既不很现代,也不很传统。画面有叙述性,甚至有点可以解读的“故事”。可是在中国,这样画就给框定在“国画”呀、“水墨“呀这些话题里。
围绕水墨两个字,各种理论就会围上来,涉及美学,涉及美术史,等等等等,油画就不会有这问题。我从来没见过一群西方人谈论一组创作,关键词是“油画”。我认为全世界最好的绘画是中国的水墨画。当然,我指的是古典作品。黄宾虹过时了,林风眠过时了,李可染过时了,张大千毫无疑问的过时了,徐悲鸿的国画也过时了——所谓过时,不是说他们画得不好,而是他们成为历史。
他们的那种好,那种境界,不能够回答今天的实践,就像他们当年看破了历史,认为元人清人的那一套,不能回答民国时期的实践。反而蒋兆和我以为不过时,我不认为他是个水墨画家,他是个伟大的素描家,是个伟大的现实主义人物画家。《流民图》不是国画,也不应该说它是什么画,它就是一件伟大的作品。
毕加索过时了,齐白石没过时
还有,齐白石没过时,经过一长段历史,我甚至觉得明人、清人到现在还没有过时。我在国外看多了毕加索等现代主义,觉得他过时了,可是反回去看早期文艺复兴,反而没过时,越看越好。后现代艺术,或者说当代艺术,在语言上没什么好追求的,各种语言早就有了,能够周转翻新的就剩图式。你找到一个图式,你就成功。
水墨画的渊源是文人,是中国文化私人教养的竞赛,闲情逸致,是戏笔,这一路西方没有。现代有了几位,譬如马蒂斯,他画《金鱼》,画女人,画静物风景,从来不画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之类大创作,但他是大画家。意大利莫兰迪也是小题材小油画中的大师。中国画追求雅趣、闲情,好几百年历史。
“能品”从前是带贬义的,如果评价你的作品属于“能品”,是委婉的批评。但是我对近十几年中国所有绘画有个希望,就是多出“能品”,“能品”很少见的。任伯年就是“能品”大师,件件都是“能品”。
这些年的趋势,画家越来越没话语权,批评家话语权又太大,而理论家的话语多数是空的,没有多少内容,这是困境。水墨画本身不是困境,目前的话语空间、市场和体制,是真的困扰。
这种传统类似中国的随笔、散文、小品。这是中国一直有的传统,就是游戏的传统。林风眠当时的贡献,就是在那个年代肯定游戏感。当然,他的来源不完全是国画,他不能算国画家,他继承了野兽派和一部分后印象派的传统,但他接上了中国绘画的游戏传统,包括从中国彩陶吸收了不少手法,有游戏感。像冷枚、罗聘,他们的画都是游戏。
西方的写生断送了东方水墨的性命
中国画妙就妙在它不靠一五一十的写生,照样把人画得非常传情,而且非常像。譬如曾鲸,他画王时敏和王鉴,画他年轻时的肖像,多好啊!还有画董其昌肖像的那幅画,忘了作者名字,画得多好啊!根本不是写生,尤其不是美术学院那套写生。就算写生,绘画可以有一千种写生的办法,绝不仅仅是沙龙学院那一套。
不要相信“素描是基础“这句话,这句话是错的。我算是看了世界各国的艺术,素描绝对不是基础。素描只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生发出来的一种方式,然后延续几百年,到十八世纪变成学院系统,然后传到苏联,再传到中国——这是灾难性的。
埃及人、印度人几千年前就可以把人和万物画得很像很像,像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素描这件事。一定要解开这件事情,不然中国画没有前途。中国画的没落就从素描教学开始。
我觉得用西方美术的水墨写生,会断送了东方水墨的性命,除了蒋兆和,因为我不把蒋兆和当成是画国画的。徐悲鸿引入西方绘画来改造国画,可能开始了不对的方向,他认为所有绘画都要从素描开始学起,这件事情可能会误导了国画。中国古代画家没有一个人学过西方素描,齐白石、张大千也没有学过西方素描。
中国画是从一根线开始,从一个眼睛开始,从一个局部开始,这和西方绘画法则是不符合的。可是那套西方法则套中国绘画,也一样是不符合东方审美规则的。
西方素描是焦点透视,中国画是多点透视。西方素描是写型,中国画是写神。拿西方的素描写生法则叫你用中国毛笔画素描,毛笔和线条的表现力就完蛋了,中国人那种看对象的多点透视方式,中国画的写神就失落了。
我对中国画的态度很矛盾。一方面,我其实是用西方“眼”看中国画,因为我的眼睛已经西化了;另一方面,我又是绝对的传统主义者,因为传统会自己纠正我的西化“眼”。
全盘西化的人不应该怀疑中国绘画传统。不废除石膏像写生,中国画不会有前途。可是考前班已经变成最庞大的队伍。
素描国画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我当时在纽约听说国内“新文人画”起来了,很有兴趣,“新文人画”的称呼完全是胡扯,但他们的重要贡献是中断了“素描国画”的进程,然后跟清朝以前接轨,而国画改造的技术关节,就是西式的素描写生系统。
徐悲鸿开创的“国画改造”还可忍受,他的确使中国人物画多了一种可能,但后来的素描训练几乎取代了中国画最可贵的法则。现在一些中年画家又回到古人,但他们不再画古人,而是画今人。
国画改造在他们身上证明是失败的,我认为是这样。可是在今天的所谓当代艺术空间,国画蛮吃亏的。因为它的“定语”只是“国画”,只是“水墨”——用画种和工具来定义那么丰富的创作。 (文章转自齐鲁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