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呐喊》自序中这样说过：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临死前托梦王熙凤，警告王熙凤水月盈亏之理，居安思危，顺应盛衰之道，为贾府日后败落早做准备，未雨绸缪。梦未绝王熙凤便被丧音惊醒，下人进言：“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引子
2019年德云社相声演员张云雷在综艺节目《国风美少年》中演唱京剧《锁麟囊》名段春秋亭。我并没有关注这个综艺节目，是看的视频片段。在此之前我从未认真的听过京剧，但是张云雷一开口立马惊艳到我了，京剧独特的唱腔和发音是首先吸引我的，虽然我不是戏迷，但就是莫名的觉得好听，抓耳。于是乎，充满了求知心的我立刻在网上找来了迟小秋版的京剧电影《锁麟囊》看了起来，立刻就发现张云雷春秋亭的春字发音和迟小秋是有所不同的。
我带着求知若渴的心态一口气看完了《锁麟囊》，心里略微有些小小的震撼，原来京剧是这个样子的。方才明白曾经有人用流行歌曲的大众流行程度去对标京剧实属缘木求鱼。京剧根本就不是一种纯乐音为载体的艺术形式，因为京剧本身是戏剧，所有的京剧名段都是有剧情背景的，是为剧情服务的，单独拿出来作为一种音乐形式去普及给大众是不现实的，在通俗程度上有一定门槛。即便张云雷拥有大量的粉丝群体，刨除这样的粉丝群体以及真心热爱京剧的小众圈子，京剧想要在剩下的人群中出圈，难度很大。
看完了京剧锁麟囊确实拓宽了我的认知，中国的传统戏剧确实很美。
锁麟囊是什么意思呢？本意就是一个寓意求子的囊袋，或者荷包，绣有麒麟纹饰，女子出嫁时可能里面还会装上一些嫁妆。
锁麟囊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呢？简短截说，开头有点类似于20年前的一部电视剧《上错花轿嫁对郎》的桥段。登州城两家嫁女儿，一贫一富。富者叫薛湘灵，贫者赵守贞。迎亲路上中途遇雨，同在春秋亭避雨，赵守贞坐在破轿子里见同日嫁人贫富差距如此，奈何世态炎凉，心中悲戚不觉痛哭，惊扰了薛湘灵。薛湘灵不留姓名便私赠装满了贵重嫁妆的锁麟囊与赵守贞，但是丫鬟梅香多嘴说出了自家小姐姓薛，之后分道扬镳。六年后登州城遇洪水，薛湘灵一家败落，亲人杳无音讯，误入赵守贞家中被救济，最终亲人团圆，赵守贞亦找到昔日恩公的故事。
锁麟囊这出戏很好看，节奏紧凑扎实，人物性格刻画的细致，贫富差距的对比，悲喜交加起伏的剧情，圆满的收尾，都设置得恰到好处。通常我都不喜欢大团圆的结局，觉得肤浅无脑，锁麟囊并没有让我有这种感觉，一是登州城洪水导致薛湘灵家庭衰败这场是悲剧，所谓欲扬先抑，把观众的情感按住了，结局的喜剧又将悲剧的压抑给释放出来，观众会觉得痛快舒适。而作为配角的赵守贞这条故事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即便经历一些曲折，赵守贞最终必定会与当年春秋亭赠与自己锁麟囊的薛湘灵相认，以报当年的救济之恩，这就给结局的大团圆打上了极具合理性的钢印。从观戏的情绪和逻辑合理性上，锁麟囊的大团圆都显得十分自然不突兀，所以看到结局，看客也跟着身心愉悦。
锁麟囊中最出名的唱段要数春秋亭遇雨这段，但是我最喜欢的却是开头选妆奁这段。对主角薛湘灵的性格刻画和与赵守贞两家之间的贫富差距对比全体现在这段戏中，不光主角，这段戏中丫鬟梅香的俏皮鬼灵劲儿也刻画得淋漓尽致。
选妆奁讲的是大婚前夕，薛府满府上下为小姐薛湘灵四处置办嫁妆的事。作为富家小姐薛湘灵要什么有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为了一双鞋的花样，找遍了登州城也没找到让薛湘灵满意的样式。从薛湘灵对鞋子花样挑剔的要求刻画出一个娇嗔大小姐的倔脾气。老翁薛良挑选的锁麟囊的花样薛湘灵一样不满意，使梅香吩咐薛良再去调换，薛良找遍全城再也找不到别的样式了，这可急哭了老翁。这情景被薛母撞见，故意当着薛湘灵的面呵斥薛良，命他再去办理。知女莫若母，薛湘灵叫住薛良，不忍心他这么大的年纪再出去奔波，并赐赏薛良。这段就妙在薛湘灵叫住薛良，一开始对她娇生惯养家人有求必应的大小姐的刻画在这里出现反转，体现出她出身娇贵但本性善良的一面，其实为下文春秋亭赠送锁麟囊做好了铺垫。
第二场戏是贫家女赵守贞父女的故事，赵守贞母亲早亡，家贫无有妆奁，父亲出门借钱，晚上才归家，无有妆奁父亲自责，赵守贞心疼安慰父亲，父女相拥喟叹。懂事的穷人家孩子形象和娇贵大小姐薛湘灵形成强烈对比。
其实锁麟囊讲的是世事难料，行善积德方能逢凶化吉的传统朴素的道德价值观。若不是薛湘灵发善心春秋亭赠锁麟囊，就不会有日后落魄被赵守贞救济的故事。我不知道在过去穷人能不能有机会听戏，现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只要不穷出天际，我想他还是能买的起一张电影票的。但通观锁麟囊这部戏，给我的感觉，它主要的观众群体很可能是富人。
锁麟囊是京剧大师程砚秋的代表作，首映于1940年，那还是民国。以饿殍遍地军阀割据的民国时期的世态炎凉，我想穷人该是没机会看戏的。在当初这戏就是给富人看到，起码买得起票去看戏的不会有穷人。所以这就是告诉富人要行善积德的戏，不要为富不仁。
郭德纲的单口相声有一段定场诗就是：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我们传统的曲艺艺术一直是阴阳循环因果报应这样世界观，就拿锁麟囊这出戏来说，虽然主要是演给富人看到，但是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都能在戏剧里找到安放自我价值观的地方。薛湘灵起初很富有，遇到天灾，但是由于早年行善落魄之后有人接济最终又全家团圆了。在科技不发达的过去，保有财产不受天灾以及战争等意外事件的损害一直是富人的心头大患。类似红楼梦中秦可卿托梦的预言，很多古代的小说类作品都有富人忧患落魄而未雨绸缪以备不测的描写。所以过去时代的富人是真的很担心财产受到意外损失。锁麟囊就是告诉富人，行善积德可以避灾免祸，或者逢凶化吉。
穷人在这里看到什么呢？贫富不是永恒的，有钱人也可能落魄，最后还需要曾经是穷人的赵守贞接济。给穷人两个暗示，一是赵守贞这样的穷人日后也能发达，二是别看你现在是富人，没准以后落魄了还得穷人接济呢，谁瞧不起谁啊？
这样看来锁麟囊这样的戏剧在过去，说是劝人向善的良方，也可以说是平衡社会各阶层心态稳定的安慰剂，当然戏肯定是好戏。
而我们这个时代是没有这样的安慰剂，由于现代人审美的快餐化与多样化，艺术娱乐形式的多样化，导致我们现代的娱乐生活不会出现安放人价值观东西，更多是刺激感官的东西。音乐、电影、电视剧、游戏、国内的、国外的、汉语的、英语的、小语种的各种各样缤纷多彩。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这就是现代人的文化娱乐生活。不能说科技进步到今天所带来的丰富多样性是不对的，而是对比锁麟囊这样的传统艺术，为我们提供一种反思吧。
我又想起郭德纲，那个唱大实话，从除了观众全宇宙谁都不亲的郭德纲唱到除了同行有时候不那么亲全天下没有不亲的郭德纲。“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抡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的宾朋”是郭德纲说的，“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也是郭德纲说的，当然都是在他的曲艺作品里说的，有特定的剧情环境。我不是说要批判郭德纲，曾经落魄的他唱大实话讽刺全宇宙除了观众谁都不亲的时候，人们觉得会觉得戏谑的世俗里带着深刻，这个小黑胖子有着文人般的幽默和讥讽，他是底层是草根，嘲笑的有理。如今坐享声名的郭德纲再唱老版本的大实话会让人觉得身段不匹配。而他把词改了，改得很巧妙，略微一动，韵味迥然，没有了讽刺，更多是感恩，天地皆亲，想必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他也释怀了不少。
我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多少年来中国的改变是巨大的，翻天覆地，改天换日般，有的人富了，有的人还穷着呢。我们一直批判资本主义，好像把资本抬出来做挡箭牌。其实人人都想当操控资本的人，我觉得资本不是恶的根源，根源是不受约束的人性。所以在没有安放人们价值观的娱乐生活氛围里，我们要警惕什么呢？警惕我们大多数人不听京剧导致国粹灭亡吗？不是，而是锁麟囊价值的反面，为富不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