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小姐与剪刀先生

        龙隐镇蒙了一夜东风雨,这会连灶边码的青岗柴也是润的,半山腰亦裹了一圈流岚。不巧的是,龙隐镇正是稳妥地坐落在半山腰,顺带成了白花花的“仙境”。

      这“仙境”也是有讲究、分层次的:有的灰,有的黄,有的灰里带渣,有的黄里夹泥。这种白花花的若是有九重天的说法,自然算得上七八重天的高级“仙境”了。

       我有幸身处缥缈的白花花式“仙境”,在龙隐镇唯一的车站,等着一班座右铭是“原谅我一生不急放纵爱晚点”的公交车。待在龙隐镇的一个月,使我深刻认识到此车是如何坚定不移地贯彻落实它的座右铭。所以这会儿我也不急,急来急去的事儿多了也没意思,整个人的生活都不健康和谐自然化了。

       于是乎,天时地利人和,主角出现了——我看见了头发小姐,不,准确地说,我是在一团白花花中看到了一团红兮兮的“国民被单”。所谓“国民被单”,是对祖国东西南北都有的喜庆碎花被单的爱称。它此时被突兀地穿在头发小姐身上,我却觉得这品味突兀得好看。

        头发小姐是被一团雾慢慢推到我身边的,她像极了张萱《捣练图》里的女人物,眼细长,角上挑,眉也是细细离了眼老高。脸,圆圆润润,让我不禁联想到了一种水果。头发像是染了雨的碧翠叶面,滑腻腻的,长拖到土里,尚沾了些秋泥。她仿佛是走了很长的路才见到我,细长的眼应正眯着打量我——我看来却是闭上的,流岚在我们周围微弱地起伏着。

    “你认识我吗?”头发小姐小心翼翼地启口。我有些头疼地思考着此问,不知该不该答语气强烈的“难道我应该认识你妈?!”。

       终究是被憋住了,外婆说,做人要淡定,做事要静观其变。

      “……我,我不太能记住别人的脸,所以总是要问一问才好。万一是认识我的人,我却认不出来……”头发小姐见我半晌不语,便补充说明了一番。

   “为什么不记得?”

   “啊,因为人看起来都差不多。”

    “真糟糕,你谁也记不得……”我琢磨了一番,“不,不,你真轻松,你谁也记不得!”

       头发小姐扯了扯嘴角,我看得出她是真想露给我一个微笑,扯了三次均以让我头皮发麻的失败告终后,终于作罢,扭头打量起了旁边的站牌。

         事不过三,事不过三,外婆诚不欺我也。

       “这里只有一班公交车?”

      “对啊,哈哈,你一定不是龙隐镇的,这车跟我蛮熟的,你要去哪儿?”有时装装一“这事包在哥身上”的热心本地人也是我热衷的日常活动之一。

     “不是我要去哪儿,而是我想找一个人。”

     “谁啊?”我潇洒一问,继续撑着“方圆百里皆被我承包”的本地人派头。

       头发小姐吸了口“仙气”,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剪刀先生。

    “剪刀先生?”我皱眉搜索一圈脑海无果,只好虚心请教。

       头发小姐久久地沉默,她斑驳的红碎花衣从袖口开始,渐渐染成了青玉色。她不知在想什么,神情一会儿是像要笑,一会儿像是要哭,一会儿像是肃穆着。这可真新奇,原来回忆可以把衣服变成绿色。

       当我的已在脑海编织出各种“惊天地泣鬼神”的文艺清新重口虐心玄幻言情故事时,绿衣的头发小姐终于从皱巴巴的袖口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慎重地递给我。

      那是一个绿衣少年的背影,清瘦高冷如竹,可光是看背影就觉得有夏日之“格力”般的效果,可见是个不好相与的主。

   “名字和你的很搭,看上去八字也合得起。”我端着一口气模样正经地扯着,学的是街东老李子树下摆摊算命的张老头,“像是天生一对。”

     “人人都说,我们不太配。”头发小姐的神情有些动容。是不太配,这名字就是相克的,一不小心“咔嚓”就被剪了,我想。

    “我原想着,一直做朋友也是不错的,可是……”

        接下来的话,让我充分感受到了语言组织能力与逻辑思维的重要性。我费力地在众多纷乱的路线中寻 找着重点,大概想明白了直接原因是在“人人都说”这四字上。

     “三人成虎,三人成虎啊!”我伸出三根手指,在她眼前重重一晃,“为何要听别人的话?”

     “他们比较有经验。”头发小姐依然以细蚊般的声线说。

       我叹了浊气,语重心长道:“这世界上最不缺的一种人,就是喜欢凑热闹的人,按鲁迅先生的说法叫看客。此种人的进化版,就是喜欢撺掇别人、唯恐天下不乱、言语概不负责的人。”

    “特别是人与人的相处,最靠不得的就是经验。”我瞄了瞄头发小姐偏头看我的专注神色,就知道她听了进去,于是又用了张老头的“关键处必停急死个人”大法。

     “那要靠什么?”头发小姐果然急了。

      我高深莫测地一笑,笑的时候就有些后悔了,面部肌肉相当不协调,可见“高深莫测”四个字是要功力极强的人才能使用。我掩饰性地一咳,问到:“你觉得那些有经验的人与你相比,谁更了解剪刀先生?”

     “自然是我。”

       我一拍手,再朝两边一摊:“所以靠的是感觉,相信你的感觉就是了,轻松加愉快。”我正常一笑。

       头发小姐又开始了长久沉默,神色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变换,最后挤出一苦笑:“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那现在你与他分开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分离,也不知道怎样是算不分离的……”头发小姐小声地说,明显底气不足又坚持着,“我还是想他的,这算不上分离……”

      “那若是他不想你了,这算不算分离?”

     “……自,自然算他与我分离了,我未必与他分离。”

     “佛曰,人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我看向头发小姐的眼,“最后是‘五阴炽盛’,五阴于身,如置炽火,前七苦皆由此而生。我原先觉得当中的‘想阴’是最害人的,‘想阴’炽盛,便有离别相煎之苦,诸求不得之苦。没想到,依你说的,‘想阴’竟成了它们的解药。”

       生老病死自然也算不上分离,只要有想,就从未分离,亦不存在爱别离与求不得之苦。若是分离,就是没了想,没了想的炽盛,哪有苦呢?顿时觉得此论左右都没让人有罪受,甚好,甚好。

     “那你为何要找他?”我困惑了。

 “呃,我思寻着,他,他生日快到了……”头发小姐在我的眼光逼视下渐渐把头低下,露出了一截白润的后颈和一段如蚊呢般的申辩,“我与他生日离得近,自然就容易想到了……”

    “呵呵。”

    “一想起我的生日,自,自然就会想起他的……”头发小姐小姐飞快地看了一眼我似笑非笑的神情,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怕是这一生都忘不了……”

     “呵呵。”

       唉,真理果然是要经过实践的检验的,目前看来单单是靠想就简单满足的人,还只存在于理论之中。头发小姐也不免俗,除了想的,更重要的是见见他这一行动。见了又能怎样呢?不过一时满足,还会有下次,再下次之类的。

         见生乐,离生苦,苦乐相消。

     “我既想见他,又害怕见他,就如你说的那样。”头发小姐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细长的眼一闪不闪地看着我,然后道,“你替我给他说如何?”

      我一时未反应过来,只听见一声熟悉的车鸣。

       头发小姐从袖口拿出一精致的银制剪刀,剪下一绺耳后的青丝,又用一根红绳系上,郑重地放在我手心:“交给他。”

      我目瞪口呆,不知是如何将“热心本地人”的这个角色扮演得妙,然后值得头发小姐信赖的。只觉得手心的头发温温热热,让人发汗。车鸣穿雾破风而来,我似乎可以看到那唯一的公交车桀骜不驯的车头,它越来越近了。

       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你认得出剪刀先生的脸吗?”

       头发小姐摇摇头,那模样有多可爱就有多可恶。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一口气,成功憋住了一通马式咆哮:你连男主都认不出来,我路人甲乙丙丁何德何能啊!我再也不想能胜任“热心本地群众”这种没前途的职业了!

     “呵呵,你真逗。”我总结性发言,此时公交车已至,头发小姐笑眯眯地送我上车,满脸轻松。她碧翠色的衣裙在雾里隐现,眨眼又变回了艳丽的红。

        她朝我挥手,我装作没看见。车上只有非主流的司机大叔一人,依然是45°明媚而忧伤地望着前方,依然忧郁寂寞地叼着根无名烟。年入耄耋的播音系统正卖力地唱着一首老歌:

你陪了我多少年

穿林打叶 过程轰轰烈烈

花开花落 一路上起起跌跌

春夏秋冬泯和灭

幕还未谢

好不容易又一年

渴望的你竟还没有出现

假如成功就在目前

为何还有不敢实践的诺言

       我突然觉得有些烦闷,想到了奇怪的头发小姐,想到了她细声细气的坚持,还有她那件时而红时而绿的“国民被单”。转身,向窗外挥手,却看不到那抹早已被浓雾吞噬了的红色身影。不巧,手心的那绺头发竟随着挥出的手飞出了车窗!我急急一抓,只有那根绕在指上红绳。车一息也未停,青丝纷纷滑入流岚中消失,手心的温热失了。

         我颇为怅然,怎么就没了呢?

       不过,尽人事,听天命,人要学会随时转移注意力。于是乎我便把玩着手中的红绳,眼睛也盯着看有什么稀奇。不料手中温热的感觉又回来了,一晃神,竟叫那根红绳没入了手心,没了踪影,像极了狡猾红狐的尾巴。

        通体一阵炽热,一阵清凉的感觉后,我像是寄于头发小姐的眼里——以前的眼。看到了一个绿衣少年的背影,不断出现的背影:在溪水边,在篱墙侧,在雾里的车站下,在袅袅浮云间……我一面欣赏着如绿箭口香糖广告般的护眼环保画面,一面感慨着缘分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每个地方都有可能遇见。

       渐渐地,画面中的少年不再是背影了。他偶尔也会回头,静静地等着身后的头发小姐。当然,头发小姐记忆中的画面有一个缺陷:总是看不清其他人的脸。不过,剪刀先生模糊的脸出场率最高,停留时间最长,我估计是头发小姐想努力记住他的脸才如此观察的。

       剪刀先生比头发小姐高,我多数亦只能仰看他的侧脸,他偶尔也会挂起浅笑,颠覆了我之前对他是“格力”制冷机的认识。这时我也意识到头发小姐不再是慢半拍地跟在他身后,而是并肩而行,笑容如骄阳。奇怪的是,我也有一种雀跃之喜。

     画面一帧一帧地变换着,大都平淡生活化,没有什么狗血的剧情。若是由非主流司机大叔来做个总结,必定四个字:岁月静好。

       他们是怎么分离的?我没有看到过程,似乎在头发小姐的记忆里并没有发生过,只是突然就缺了那道淡青的身影,只剩红色的头发小姐独自行走在山水天地间和的如雾般的淡愁。我觉得那也不算是愁,是诗里说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过尽千帆沧海桑田

你是唯一可叫我永远怀念

锦上添花 不如一蓑烟雨

满堂盛宴 还不如一碗细面

井水一瓢也香甜

       歌还在唱着,我把头转向窗外,雾有些散去,前方是一片熟悉的碧青竹林。我有些呆滞,本能的想走又本能地想留下,心底搁了很久很久的名字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叫嚣着要脱口而出。纷纷乱乱,一时分不清我是我还是头发小姐。

    “吱——”刺耳的刹车声,让我有瞬间清醒,而车门进来的熟悉的碧色身影却又让我失了所以思绪!他慢慢走来,像是看到了我,像是没看到我,面色淡然。我终于明白有些人就算记不得他的脸,也能一眼认出来,那是一种感觉。

有谁一任平生 可以不拖不欠

慢慢长夜 想起那谁的人面

想到疲倦的人间 不再少年

尝尽了似水流年

你是我心坎里唯一的思念

      像是哪一年头发小姐与剪刀先生的第一次相遇,在清晨的公交车上,头发小姐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是剪刀先生吗?”

      眼前青色的身影有些模糊了,像是沾了水。我抹抹眼,喃喃而出,像极了头发小姐的细声细气:

      “生日快乐啊,剪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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