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儿子倔犟的歪着脖子向父亲怒吼：你打呀！朝这打！脖子侧面有一根稚嫩的血管突突的跳着，父亲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恍然间觉得这个场景是那么熟悉，只是人物置换了而已：他七、八岁的样子，站在家里的墙角，他的爸妈在争吵、他们扭打在一起，他们在找人评理，找领导、邻居、亲戚……，太乱了，太乱了，家里唯一的木箱子在朝这个小孩笑，里面装的什么宝贝？父亲还上了锁。砸了它！砍了它！反正再也没什么家俱，他拿了把斧头朝着木箱子砍上去，一下子，世界安静了，他只看到父母停止了撕打，齐朝着他的方向冲来，母亲捂着箱子大哭，父亲举着手，就是这样的教训他，在父母的男女双打的运动中，他觉得很开心，他成功的做了一件事情，这是什么领导、邻居、亲戚们都无法做到的事：让父母停止争吵。这个成功的经验，让他感到了他存在的价值！
他沮丧的走出家门，怎么会这样？他问自己，八年前，儿子出生的那一天，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从产房抱出来这个小生命时，他谁也不让动，就自己抱着，看着，一个晚上没有合眼。他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就是觉得心疼、心疼，这个小生命有什么动静，他的心真的会疼的。他觉得自己有些无力，他想去看看他的母亲，于是朝妹妹家的方向走去。母亲和妹妹住在一起，其实，他对母亲很好的，上一次，母亲大病初愈，他一定要给母亲好好的补一补身体，强行把母亲接来，一日三餐，无论他再忙，都会赶回来给母亲送饭，母亲心猿意马，就是要走，在一天他因工作到外县，中午没有及时赶回家时，母亲叫妹妹来收拾东西，回妹妹家了。当他赶回来，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他有说不岀来的酸楚，＂妈妈，我怎么做，您才能看到我对您的爱呢？＂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涌起，看到洗漱台上的杯子里泡着的母亲的假牙，他完全可以感受母亲走时的情景，分明是逃离！他咽下了从鼻腔流到咽喉的哽咽。他的心，没有人懂。
见到母亲，他又有些后悔，母亲又再哭诉：我该死了呢！我该死了呢！我活着是累赘，儿子呀，你们知道吗？你妈妈是世界上最苦的人了，再没有比我更苦的人了，你们小时候，妈妈没有吃过热饭，每天都是⋯⋯，他想说：每天都是拿着馍，边走边吃，没有人帮我，我带你们兄弟两个，你们挨的近，象双胞胎一样，我苦啊！果然，母亲一字不落的复述了一遍。他想快点离开，也有点象要逃离，这时的感觉让他有了一丝触动：难道妈妈和我在一起时，也像我和她在一起时一样的感觉吗？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个画面：七八岁的模样，父亲出差了吧，他和弟弟在一起嬉闹，妈妈在做针线活儿，妈妈的脸阴沉着，时不时放下手上的活，长叹一声，他和弟弟在玩枪战，躲到桌子底下，藏在床上被子后，妈妈大声的呵斥，他们玩的很投入，完全没有听到，直到他在跳跃中被一把剪刀钉住了眉梢，在母亲的惊呼哭喊声中，他才从游戏的狂欢中回到现实，血象瀑布，挡住了视线，一片红，他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他是不是要死了？
妈妈吓得叫来了卫生员，伤口不知道多大，包的那么严实，妈妈抱着他，摇晃着他，哭着说：儿子，你爸爸回来，你就说是在门上磕的，千万不能说是妈妈弄的，不然，你爸会打死我的。他才不能让爸爸妈妈打架，他坚定的点点头，虽然头的确有些晕。
但终究，爸爸还是和妈妈打了一架，是弟弟那个大嘴巴告的密，虽然爸妈打到最后的话题是妈妈质问爸爸，是否是和那个漂亮的上海女支青在一起，完全没有提到他被剪刀扎头的事情，他还是把弟弟暴打了一顿，他觉得是弟弟的责任。上次也是，妈妈和爸爸吵架，妈妈说真想把泡菜坛子扔了去，再能干也不如别的女人对爸爸笑一下，弟弟抱起坛子扔到了垃圾堆，坛子烂了，妈妈又哭又骂，他也把弟弟打了一顿。弟弟这个傻蛋，从小就爱跟着他，他其实比较烦他弟弟，虽然他们相隔不到一岁，但是从长相到性格都截然不同，弟弟胆小如鼠，干什么都躲在他身后，一会儿被别人欺侮了，就来找他告状。他去帮弟弟打架，给弟弟手上递块瓦片，该打的时候，弟弟总是扬起来做个狠架式，始终不敢砸向对方，他看不起弟弟的懦弱，胆小，经常性的是弟弟来告状，他打完欺侮弟弟的人后，再把弟弟也打一顿。
他搞不清楚他为什么那么爱发脾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对什么都充满不满和抱怨，他想要开心和高兴的时候，耳边总会出现这样的声音：你咋那么傻哩！别人家的孩子都知道扔，你个傻子还捡哩！这是梗在他心里最大的一块伤疤。
还是在七、八岁，小伙伴们一起玩，有人说杏子快熟了，咱们去拔杏子吧！一群人就跑到了杏园，当然不是拔杏子，是偷杏子。杏子还没有熟透，半青半黄，正摘得起劲，被看杏园的人逮个正着，小伙伴们吓坏了，有人开始从口袋里掏出杏子扔在了地上，那个看杏园子的人看到了，狡黠的笑着说：谁把地上的杏子捡起来，谁捡的最多，我就放谁走。他没有看别人捡了没有，他埋头苦捡，他还没有捡完就被带到了连部，按杏子个数，一个罚5毛钱，他捡的最多，罚款二十七元。在大人小孩的哄笑声中，父亲交了罚款把他带回家，他觉得他受到了愚弄，明明说了谁捡的多就放谁回家，为什么大人说话不算话了呢？然而更悲催的是当时的二十七元，是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妈妈骂了多少次，他觉得不该用次这个量词，用年来计量比较恰当，就在他的孩子面前，母亲拿这件事作为笑谈都说过很多次了，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而对于他来讲，这件事情给到他最大的教训不是不能偷杏子，而是：人是不能相信的！他从来不爱吃杏子，看到杏子，他的眼前就浮现出那个看杏园的人脸上的狡黠，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愤怒就象青涩的杏子沁入骨髓，蛰得他紧握拳头，抑制不住的想毁灭一切！
他的母亲很失望，她想：有什么意思呢？养大的孩子们都不听话了，他们来到自己身边待不了几分钟就要跑了，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那个让她爱恨交织的老头子也躲清闲躺到地下去了，留我一个人，唉，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苦？都是命！
她仿佛看到了她的妈妈，那个忙碌的，矮小的，在她父亲面前讪讪的、怯怯的妈妈。听妈妈说妈妈和父亲一生生养了11个孩子，就活了她和她姐，妈妈说她命里没有男孩，生了男孩都夭折了，这让父亲对妈妈多少有些失望，父亲可能干了，她听妈妈说的，在那个年代，父亲会做枪。在她的记忆里，很少有父亲的概念，就只有她妈妈和姐姐，她不上学，整天守着妈妈，妈妈整天忙着做馍卖，姐姐不怎么参与，她见不得她妈受累，挑水、劈柴的重活都是她做。父亲外出做生意，长年不回家。只是有一年，父亲带回来一个女的，还有一个小男孩，父亲说是他和这个女人生的孩子，父亲带回来的女人会做面食，穿的很洋气，她本来很羡慕的，但那天晚上，母亲把她和姐姐带到厨房，紧紧抱住她俩，告诉她们，只有她俩才是母亲的孩子，男人都不是东西，母亲骂着、哭着，悲痛欲绝，母亲的伤心激起了她内在的勇气，谁也不能伤害到我的妈妈！于是，她和妈妈、姐姐想着办法，寻死觅活的威胁，暗中算计，各种办法，直到把那个女人和那个男孩赶出了家门。这是她觉得为母亲做的最成功的事了！直到母亲去世前对她说：该把那个男孩留下的，你父亲从她们走了，魂就没了。她还为母亲的想法，更多怨嗔父亲。母亲太软弱了！
她二十多岁时，出落的非常漂亮，但是却没有媒人给她说媒，她家成份太高，那个时代没有人有勇气跨越成份的界限，她只能在家里等，等着有人能想起她，她的一个女伴秀，要结婚了，婚礼可热闹了，她也站在对面看了那个场景，秀的新女婿说是从新疆回来，上过大学，是个工程师，可有钱了，给秀家很多骋礼，穿的是皮鞋，手腕上戴的表，明晃晃的好耀眼，秀那天可真风光，她看着这一幕，想想自己，转身回家了，那一夜，她家的织布机响了一宿，声音大的像报仇。
她二十八了，中间只有前村的一家人替儿子来问过媒，那家人的儿子在北京，儿子的老婆生孩子死了，留下一个男孩，问她可愿意去这家，她娘也应了，后来，也没有回话了，她问她娘咋没回话了？她娘说：是娘害了你，该让你去上学哩！人家男的是个教师，说你没文化，就不愿意了。娘哭了，她也躲进房中织布去了。
终于镇上一家人来为他侄子说媒来了，爹和娘赶紧应了，对方家人说只是不能大办，意思一下就行了，送来五十元礼金以表诚意，她爹娘通通都答应，那架式只要能把她嫁出去，就感恩带德了。
她还是憧憬着她的婚礼，爹娘把男方送来的礼金交给她让她自己做主，她怀着美好，给她未来的男人买了几尺布，做了衣裳，她是要强的人，不可以太敷衍。看着她面带喜色的忙来忙去，她娘又讪讪的、怯怯的在她面前欲言又止，直到要嫁过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娘说：孩儿，事不过当时，你嫁过去，待不了几天就跟着你男人去新疆了，没事少回来，好好过日子，你的男人是秀原来的女婿，秀和他不过哩，你知道是这，别难受，这是命哩！她怎么能不难受，秀的女婿，秀的婚礼的阵式，立现眼前。同是女人，她那点不如秀，居然找个秀用过的男人，这也就算了，结婚，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一个女孩一辈子最风光的事情，轮到她的婚礼却像做了丢人事似的偷偷摸摸。是命！但她却真的不甘心！但是，现在的境况，对于她是无力改变的，她烦透了这个地方，也许，就象娘说的，待不了几天就可以去新疆，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没有人知道自己这些羞辱往事的地方，是不是可以重新来过呢？所以，她的心情也慢慢的开始平复了。
就是很简单的举行了一个仪式，但是她觉得她的男人似乎并不开心、高兴，她还不好意思和这个男人说话，只是沉浸在既便并不隆重的婚礼的欣喜当中。拜见了丈夫的爷爷奶奶及三个叔叔、婶婶，没有公公婆婆，她先前听说过，她的丈夫三岁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了，因为不好听，所以这个家里就不及提他的母亲了。她期待着这个男人和她说话，她也想告诉这个男人，她会做很多事，她要和他一起开始新的生活。然而，许久，她的丈夫都没有进门，听到了院子中有争吵的声音，好像这个男人在求他家的长辈放他出去，他已经听话接受了长辈的安排，第一次婚姻就是例子，他要自己选择妻子，几个叔婶吼他忘本，不知感恩，不想管这些给了他一切的亲人了，她听到了这个男人的哭声，她本来是有些心疼的，接着又有人敲门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方言她听不懂，但是也是很勇敢的参与了这场争论。她走出房门，来到院中，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子站在院子中间，见她出现了，她的那个男人拉着这个漂亮的女子，走向她，告诉她，请她原谅，他与秀离婚后，去四川出差，在图书馆里认识了这个女子，这女子是个高中生，他们情投意合，相见恨晚，彼此盟誓，要结为夫妻，当他把这些事情以书信的方式向老家的亲人汇报时，家里人担心他找个外乡人，就不管现在的亲人了，就快速定下了和她的婚约，然后就给他发电报说奶奶病重，让他回来看看，他带着他的女朋友回来，接他的三叔说他女朋友不合适直接回家，把他女朋友安排在另一个亲戚家，接他回来就将他反锁在家中与她拜堂，过了今晚，生米煮成熟饭，就万事大吉了。这个还没有实施丈夫职责的男人，请求她成全他们，请她回家去，他谢谢她！他们只是被强迫行了个礼仪，在此之前，彼此都不认识，谈不上感情，是吧？
这怎么可能呢？她想。我怎么办？她很痛恨她的婚姻是这么多舛，她看着她男人的手拉着那个女子的手，他们紧紧的握在一起的样子，怎么就看见了父亲的那个小妾回到家的那一幕！她一点也不慌乱，对这种事，她已经有经验了，她从屋子里找了根绳子，告诉这个男人，我没文化，我认死理哩，嫁到你家，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你要走，也先把我的丧事办完了再走！男人瘫倒在地，用头撞到墙上，那个漂亮的女子挣脱了她男人的手，哭着跑出去了。
当然是一夜无眠，她的男人害怕她寻死，她怕她男人半夜起来跑去找那个女子一起私奔，第二天，三叔带来好消息：那个女子走了，留给她的男人一个字条，写的啥她也不认得，她男人痛哭不已，她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落地了！她还体会到一种快感，胜利的，报复后的快感！第三天她要回门，本来就在一条街上，是没有必要回的，但是，她要保持她的体面、矜持！没想到她男人没有一句挽留，直接说：我送你。她觉得很生气，又不知该如何说，憋了一肚子气，谁都不开口，要分开了，她实在忍不住了，所有的愤怒都只能是用＂呸＂的一声来表迖，而她的男人也毫不客气的回敬了她一声＂呸＂。
这就是一个女人的情感历程，丝毫没有给她带来甜蜜和喜悦。并且不断的提醒她，因为这些羞辱，自己不能示弱，如果不用强过她男人的方式，这一生都会像母亲一样被人欺侮死！所以，她跟她男人吵，跟她男人闹，看不惯所有人，包括她的孩子她也很烦，她对所有人都充满敌意，她反复说着她苦命的人生，以至于她上次生病住院时，她让她大儿子叫邻床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叫阿姨时，儿子说，妈，我比她还大两岁好吧！她鄂然了，时间过的真快啊！她觉得她好象还在以前的愤怒当中，她的男人已经入土为安了，她的孩子快五十了，她也已经八十岁了，然而记忆里完全没有快乐的事，开心的事，记住的都是让她生气的、愤怒的、她想起来就咬牙切齿的痛恨。是谁拿走了她的快乐呢？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就是想说她有多命苦！
他从妹妹家回到自己的家里，心里很自责，他觉得他不该动手打儿子，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而每次见过母亲，就会让他有穷途末路的感觉，他很挫败，他觉得他既没有能力爱孩子，也没有办法拯救母亲，母亲从来不快乐，很厌烦他，他觉得是他不够好才让母亲沉浸在痛苦和愤怒中，他努力做一些事，都改变不了现在的状况，对于儿子，他也是这样的有无力感，今天打儿子的事情令他非常后悔，但想到儿子愤怒的和他对峙的架势，他又有多少无奈！他深深的体会到控制不住喜怒无常、暴虐乖张的性格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他一点也不希望他的儿子也像他一样这么难受。他觉得他应该做一些改变了，可是，从何开始呢？
他通过朋友口碑相传找到了一位资深的心理医生，听他说完他的困扰，这位心理医生由衷的说了一句：我们都是家族系统里，忠诚的孩子！仅仅听到这句话他就觉得特别舒心，特别温暖，预感告诉他，迷底就要揭晓！他充满了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