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晏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他想是五岁那年,或者更早。
他去够一只蝴蝶失足跌落下楼梯的时候,竟不觉得疼,只是出神瞧着楼梯间顶楼的吊灯明明灭灭,最后似乎要被黑暗浸透了。
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面的血液从残破的躯壳里迅速流失,滴滴答答地渗进地表,尚未体会过彻底的生,便提前迎接了死。
那时从二楼栏杆的缝隙里探出头来的娇憨少女,睁着极亮的眸子好奇地瞧着他,尔后又慢慢沿着楼梯滑下来,一点点靠近,直到附到他耳边:“你要不要活下来?我会陪着你的,好不好。”
周如晏对陪伴的意义从来不甚明晰,父母忙于工作,因而见面的日子屈指可数。而家里的阿姨、幼稚园的老师、神情严肃的祖父辈,叫他觉得自己无关紧要。可她这样缱绻的眼神,叫他徒然升起生的意欲。
“救我吧?”“好。”
“你会陪着我吗?”“会的。”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她慢慢扯了扯嘴角,起身隐进他眼前的暗处去了。
后来不知何处来的一只大丹犬,带着野兽一样的嚎哭声,蹲在他的身旁凄凄切切地叫唤。小区里的邻居冒雪循迹而来,尔后是救护车呼啸而至的声音。
他觉得有人一寸寸捏他的骨,确认是否有骨折,疼痛如浪潮一样拍打过来,他却睁不开眼睛。
疼极的时候周如晏又看见那个女孩子,歪着头坐在抢救的人群中,笑眯眯瞅着他。
他便知道自己是会活下来的。
周如晏自那之后,身体一直不大好,极热的天气里也要着长衫,除却此外,成长的的经历是极其顺遂的。
年关将至的深冬,她和他倚在床尾看焰火,周如晏歪着头躺倒到她的怀里。
“你得一直陪着我,你许诺我的。”
“我不存在的,我是你想象出来的,你就是寂寞罢了。”
她垂着眼打量他日渐俊朗的眉目,依旧露出天真,不知世故的眼神来。
他不知何处升起的惶恐:“你知道我听不得这个,你别故意叫我生气,好不好?求你了,陪着我吧,多来看看我吧?”
周如晏成年之后他便很少见她了。
好在大学学业忙碌,空余时间也能和同龄人去消磨时光,可梦里仍旧空落落有一块失却在那里。
“你好吗,你来见我?”
她不在时,他仍是行走的尸身,徒有四面楚歌的溃烂。
最后一次周如晏见到她是在大学一次野行里。
睡梦正酣的时候,她冰凉的体温覆过来,周如晏几乎带着狂喜醒来,却在下一刻发现不对。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转瞬而至,排山倒海覆盖过来的泥流撞得躯体生疼。
他醒过来的时候恍惚以为自己仍在五岁那年,明晃晃的天花板和四处行走的医生和幼时如此相像,只是没有那个歪头笑眯眯的身影。
“......那条山沟之前受了洪,半座山都塌下来了,怕是房子都受不住,小伙子真是命大。”
他只觉得眼泪一阵阵涌上来,他知自己此番是失去她了。
他想起幼年时她哄他睡时讲的故事:古书里有这样的寄生草,它攀附在人的身上,饮你之血咀你之骨,成为你身上不可缺少的部分。直至你受到巨大的创伤,她就以命还你一报,作尘归土。
话毕她笑眯眯地:“所以人生苦短,愿我们及时行乐。”
她是他的浮木,她是崖上的枯草,她是儿时老银打成的带雾的如意锁。
她是慈悲,望着他的苦难。
她是羞惭,反复沉溺在寄生的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