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来电显示的名字,让我的心蓦地一沉。
“喂,你今天休息啊?”
“嗯”
“我最近有笔贷款要还,手里没钱了……”
“我也没钱”
电话掐断,又打来,我心头冒火,将手机扔远远的,像是扔一块废铁。
饿得头晕,小电饭煲里煮的粥差不多该好了,索性下床盛些来吃。
微信声响,表妹约我中秋回家去。
“不回去了”
“干嘛不回去?”
“我那个弟弟刚刚打电话找我要钱。”
“又要钱啊,坑,他自己不能赚啊”
“他不能”
静静望着碗里的粥,胃口全无。
这一段日子,我的爸爸和弟弟每天晚上都打电话过来,总时长超过了往常我们一整年的通话时间。
事情只有一件,就是逼我给他钱。
“我知道你压力大,手里也没有钱。你看看你能不能想点办法,以你的名义做点贷款给我呢?我有几笔贷款快到期了,手里也没有钱周转。你弟弟前一阵卖保健品出了事赔了好几万,身体前几天又查出来不好,医生说肝……”
我呆望着虚空处出神,任由耳边的声音絮絮叨叨着,似乎不喊停,可以说到天荒地老。虚弱又可怜,熟悉,却陌生。
漫长的诉说终于结束,我没有答应去做贷款,爸爸叹着气,叮嘱我不要熬夜,就结束了通话。放下手机,我盯着天花板的灯,眼泪无声地流,心口习惯性地疼着。
凌晨十二点多,爸爸再次打来电话。
“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真是没办法了才找你的,明晚我让小贷公司的人联系你吧。”
“不用考虑了,我不可能做这个贷款的。”
“那行吧,你实在不愿意帮就算了。”
第二天,表妹告诉我,我爸在找她要我现在的住址,可能是想过来。看着这个信息,我心里五味杂陈。在外六七年,这是他第一次要过来,是来看看我吗?我还不至于这么自作多情。
我站在窗户边,拨通爸爸的电话:“你不用来了,我不可能做这个贷款的,别再想这个心思了。”阳光洒在我身上,好像很温暖,说出口的话却不带一丝温度。十五楼,跳下去的话,应该很快吧。
中午,弟弟媳妇打来电话,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我无端觉得莫名,先前借我的钱,也不提还,现在在我这哭个什么劲?
晚上,看到弟弟打来的电话时,我突然间特想笑。
还一本正经地威胁我:“是不是要这个家就这样散了?”听着电话那头粗重的喘息声,我弯了弯嘴角,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有意思的话了。
家?我哪里还有家?
十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弟弟被妈妈踹得满院子打滚,浑身是泥,嚎得声嘶力竭,模样狼狈极了。妈妈一边追着踹一边骂:“怎就抱你这个东西来家的……”我呆立在墙根,不敢上前去拉,因为这个样子的妈妈,我没有见过。昏黄的灯光下,我看见妈妈的眼里满是泪水,没来由地,我也跟着掉眼泪。
十三岁时,妈妈离开了人世。那年的夏天,大雨绵绵不绝,好像怎么也下不完一样。每日里,我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望着倾盆而下的大雨出神,清冷的水汽扑面而来。我明白了孤独与思念,原来是如此的悠长。我知道,往后的我,我们,过的将是另外一种生活。
妈妈去世几年后,初一都没念完的弟弟死活不愿再去上学了。辍学在家时,白天呼呼大睡,晚上黏着爸爸不让他睡觉,房里的灯整夜整夜地亮着。
我迷迷糊糊到半夜醒来,一帘之隔的另一张床上,弟弟还在纠缠着爸爸不停地说话,声音越来越大。我困得脑仁生疼,让他别闹了,明天还要上学上班。哪知他听了这话,神经病一样开始干嚎,甚至走到床边把我的床板整个掀了起来,还作势要去厨房拿菜刀。爸爸赶紧去哄他,示意我悄悄出去。
我蹲在家门口的草堆后,身子不停地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掉,却捂着嘴,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我不敢回头看身后黑漆漆的树林,更不敢回那个灯火通明的房间。那个曾经那么温馨的地方,此时却像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
再回屋去时,我看到弟弟正骑在爸爸身上,手掐着爸爸的脖子,双眼猩红,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我吓坏了,上前想拉开他的手,可是他的力气奇大,根本拉不动。爸爸对我说:“别怕,去找你二大爷来。”我跑去前庄,一路上攥着拳头,不停地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到了二大爷面前,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啪啪地掉,二大爷二话不说,赶紧跑着去我家。
爸爸后来躲了起来,弟弟就满村子找他。村里人站得远远的,只哄他爸爸出去有事了,他不哭不闹,模样人畜无害极了。
某一日晚上,妹妹独自一人躺床上睡觉。半梦半醒间,发现床头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去摸索灯的开关,越着急越慌,越慌越找不着。好不容易开了灯,看清了是弟弟,妹妹壮着胆子问他干嘛站在这,他直勾勾盯着妹妹,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从此妹妹再也没有一个人在家睡过觉。
初中时,我寄宿在学校,每周的饭钱不够用,吃饭都是跟另一个小伙伴合伙买着吃。回到家的时候,却看到他顿顿闹着要吃肉,饭桌上稍有不如意就砸碗扔筷子。长得肥头大耳的他真像一头正在发疯的猪,年迈的爷爷奶奶还有瘦小的爸爸,却只当没看见,还要顺着他的意哄他好好吃饭。妹妹匆匆扒了几口饭,就下了桌。我麻木地往嘴里塞着饭,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荒唐极了。
他闹着爸爸给他买了遥控赛车,像个大龄弱智儿童一样在我们面前炫耀。总爱装作体弱多病的样子,缠着爸爸带他去各地看病,看着他在东方明珠下拍的照片,真是刺眼极了。我看着爸爸瘦小而疲惫的身影,心中百般滋味,咽下了想买学习资料的话。
爸爸经人介绍,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结婚。她来的那天,就很勤快地为我们做饭。我望着那个在灶台旁忙碌的背影,感觉到一丝久违的烟火气,如此陌生,如此……令人难过。
可最终,她还是走了。
后来,这个所谓的弟弟说要去外地打工,结果还是隔三差五地朝家里伸手要钱,说身体不是这里有病就是那里受伤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几年后,亲戚带着爸爸去他所谓打工的地方,发现根本就没有打工这回事,所有的说辞都是凭空捏造。
然后这个人就闲散在家,“打工”那些年在外面谈了个女朋友回来,爸爸七拼八凑地让他结了婚。两人要在县城开个小饭店,亲戚们都挺乐意看到他上进,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开业那天还热热闹闹地聚在饭店里捧场。
可是,人的本性,真不是说变就变的,好吃懒做的人怎么开得了饭店呢,不久后,饭店就关门了。
他媳妇回了娘家,他便整日闲逛,吃喝嫖赌样样来,有家不住,去住宾馆,听说还在外面养了个人。前一阵跟着别人卖保健品出了事,吓得坐地上哭得起不来,爸爸拉着他一户一户上门赔礼赔钱,事情过去后也不去找正经工作赚钱,尽想些歪门邪道的事情,还美其名曰自己也是想赚钱为这个家好。
中秋这天,打定主意不回家了,叔打电话让我去他家吃中饭。饭后,叔聊起我这个弟弟,恨得牙痒。说要是这个人能走正路,亲戚朋友能拉一把就拉了,关键他根本不是个好东西。你爸也糊涂,为了这么个东西,也陷进去了,这么多年,亲戚朋友凡是能借到钱的全借遍了,借不到就去做贷款,现在外头还不知道欠多少债了,逼得两个闺女过节也不回去。
晚上,我做了个梦。妹妹和我坐在车里等着爸爸下班回家,一转头却发现爸爸早坐着另外一辆车走了,我拉着妹妹,被一条恶犬追着,一路跌跌撞撞跑到爸爸车前,打开门,只看见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在扒皮抽筋喝人血。
惊醒,我的胃里恶心得直翻涌,扒着床沿,干呕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