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营(十六):黑水营俘虏
乾隆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五日
在几名满兵的簇拥下,我掀开帐幕,离开了囚禁我五天的营房。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挥手遮阳,赫然看到那空荡荡的手腕,焦黑丑陋。顿时,胃部绞痛,一阵阵呕吐感袭来。
我强打精神,只要一息尚存,就必须把命交给霍集斯大人。
我是霍集斯大人之弟——阿卜都里木的属人,霍集斯家族与我有莫大恩情,这副残破的身躯,即便化为烟沙,也无法偿报恩情于万一。
小和卓霍集占为了肢解我们家族的势力,将大主子阿卜都瓜卜和少主阿卜都里木都派遣到这座叶尔羌城中任职。后来大主子突然失踪,小和卓又将我家少主囚禁起来,杀我妻女。总算我粗懂相马术,被投放到营中牧马。前几日在黑水河畔,我丢失了一匹马,便又被驱赶过来当炮灰。现在得知二主子霍集斯已经降清,想是大主子已经被小和卓杀害了吧。
在铺满砂石的训练场边,霍集斯大人的亲信阿里木将我扶上一匹略有些瘸腿的瘦马,马背上挂着原本属于我的皮囊,里边有我的水袋、一把珍贵的英吉沙鹰嘴小刀以及小和卓军队的一张号牌。
瘦马一瘸一拐地驮着我行进。放眼四周,整座内营被坚固的土墙包裹起来,很难想象,东边来的这些人,到底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才迅速垒起这么一座围墙。
向南出了内营,又有一伙蓝衣满兵加入,我们缓缓向南营行去。我将作为黑水营的俘虏,在双方的和谈中,送回大小和卓军营,伺机刺探叛军中的情报。
南营中,围绕着中间的校场,整齐地支着几座营帐,大量的石块堆一边,看样子是要动工修建一些堡垒。有几人看了看我空荡荡的手腕,露出一种怪异的神情。
毋庸置疑,这座遭到团团围困的黑水营的确藏龙卧虎。作为少主曾经的贴身勇士,我前几日竟然被一介杂兵打倒。而且,满人中竟然有如此精准的神枪手,能直接击中我的手掌心。这样想着,我将左手偷偷藏在了身后。
走出用木篱围起来的南大营,我们进入最外层的营盘。这里聚集着上百名回兵,他们大部分人忙着在最前线垒起高台,另一些人则捧着厄鲁特鸟枪或弓箭,警惕地蹲坐在土墙后。
土墙外不远处的小土坡上,和卓军的大营赫然而立,一些士兵躲在土墙后,露出的一排排枪口传递着紧张的气氛。三两个士兵,握着枪杆前端,卖力地攀上还很简陋的方台,卧在地上,正对着我这个方向,架起火枪。
突然,海螺声起,我不禁一阵颤抖。后方,大队士兵从南大营涌来。骑在马背上的是几名军官,其中衣着最为光鲜的应该就是清军的大将兆惠。
听到海螺声响,霍集斯大人和另一名大人(好像是一位阿訇),带着三五个护卫,忙走出帐外。阿里木也将我扶下马。
一名不着甲衣的文官走来,道:有劳额敏和卓,霍集斯伯克,我们现在就出发。
霍集斯大人道:有劳温学士。两人随即上马,与那伙人行在一处。
这位温学士朝我骑来,也不答话,在我的衣物,皮囊间细细摸索一番,他抽出我的小刀,眼睛发亮。
“这个不能带过去。”温学士将小刀揣进他的袖口。我看向我珍贵的小刀,刀身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一时,我眼目晕眩。
恍恍惚惚间,阿里木将我扶上马,让我紧紧跟着温学士行进。
据看守的士兵说,昨日,大和卓布拉尼敦背着小和卓,私自投下和谈书,邀请兆惠将军到他营中议和。兆惠将军不顾两位参赞大臣的阻挠,执意于今日前往宣谕叛军,并以我交换战俘。
队伍走出土墙,对面也举众来迎。双方队伍在两营的中间线停了下来,可以看出,两方的士兵都紧紧攥着武器,面目冷峻。
"来将是谁?你出动这么多人是什么意思啊?"一名衣着最为光鲜的清军大将勒马问道。声音虽不洪亮,但充满威严感。这应该就是兆惠将军了,果然名不虚传。
"是我。"叛军队伍中分开一条道路,从中缓缓走走一骑。骑手右手抱胸,微微一鞠,道:"我就是布拉尼敦。兆惠将军,久仰久仰。"
大和卓布拉尼敦身体矮胖,声音含浑无力。怪不得回众更愿意听从小和卓的指挥。
"兆惠将军"笑道:"哈,我并非兆惠将军,吾乃大清一等毅勇公明瑞。"
"你找的兆惠在这儿呢。"明瑞身边一位身着旧甲衣的老将,操着浑浊的口音说道。
"哈哈哈哈!"兆惠身后一员瘦高个子的武将大笑道。声音尖利,活像雄鸡打鸣。与兆惠将军相比,他的衣服不仅更脏更旧,还布满了补丁。
布拉尼敦涨红了脸,忙不迭道:"抱歉抱歉。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兆惠将军轻描淡写道:"那我们就往你营中去。"
布拉尼敦转了转眼珠子,说道:"我们营哪有那么大的地方,装不下这么多天朝勇士。还请兆惠将军选带几人,我们也好招待。"
"切,你们这帮叛匪还敢跟朝廷讨价还价。"明瑞扬鞭叱道:"如今兆惠将军在外,就代表了天子的意志。即使真要屈尊过去,也应当多带随从。出了问题,你们能担当得起吗?
布拉尼敦依旧红着脸,无奈道:"我也是没办法的,既然我是背着弟弟过来和谈的,咱们就不要把阵仗弄得太大。"
高个子武将道:"呵,难道现在的阵仗不是已经弄得够大了。"
布拉尼敦无语道:"这......"
明瑞还欲再言,兆惠将军挥手止住,他指了指明瑞身后一名始终没有讲话的武将,道:"明瑞,借用一下你的富绍。温福,你也随我过去。"
"此外,布拉尼敦,我今天还带了你们的俘虏过来,要与你交换战俘。我们应该有不少人被你们俘虏吧?"
布拉尼敦红晕未消,漫不经心道:"是啊是啊。"
我的胃部又开始绞痛,这是不祥的预兆吗?我有没有可能把我的少主换回霍集斯大人身边呢。
叛军让出一条通道,布拉尼敦与兆惠将军并肩骑在最前,二等侍卫富绍紧紧跟在身后,然后是温学士,阿里木则牵着我的瘦马走在最后。
双方的队伍仍然紧紧相立,我想,除非议和结束,他们是不会让开一步的。
我用仅存的几支手指轻轻抚着身下的瘦马,它能跟随我出营,也是再幸运不过的了。从他粗壮的脊骨可以看出,它曾经是一匹强壮的快马。到底是怎样的经历,让它瘦削到这种程度呢?
我坐在营帐中,肚子里不停地翻滚,肠子好似绞成了一团。布拉尼敦与几名回将坐在一起。清军这边,兆惠不慌不忙地饮茶;富绍则手按腰刀,警惕而坐;温学士若有所思地挨个审视着每个回将;阿里木则态度暧昧,不时查看下我的情况。
"上酒上酒。"布拉尼敦催促道,他指着堆在帐口的酒坛子:"这是伊犁酿的好酒,诸位一定要尝一尝。"
"我们谈正事吧。今天我过来,就是要问问你。天朝待你们恩情匪浅,为何不惜己力,兵戈相加,为此蚍蜉撼树之事。"兆惠的声音突然抬高了一大截。
布拉尼敦涨红了脸,支吾不语,只是忙不迭斟酒。
兆惠继续道:"我晓得你布拉尼敦更加明理,才来劝降于你。为今之计,你唯有先归顺天朝,然后好生劝晓你那弟弟。和卓家族才不致覆灭。"
布拉尼敦干笑两声,将一大碗酒灌进肚中。
温学士湛满一大碗酒,叱道:"糊涂。布拉尼敦,你想一想。你是和卓家族长子。现在却受制于自己的弟弟。如果归顺大清,将来免不了封王授爵,统领一方回疆。"
布拉尼敦把酒碗重重放下。叹道:"我对权力无欲无求。只是,唉,我这弟弟......"
"你不愿争权,但你是和卓家族长裔,无论你是否情愿,你都处于权争中心。依你弟弟的权力欲望,如果你继续跟着他做事,将来免不了兔死狗烹之祸。"说着,温学士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道:"好酒!"
未曾想到,这一介文士,竟有这样的好酒量。
“温学士豪爽,我布拉尼敦佩服,今天我也有话直讲。”布拉尼敦面向温学士,双手捧起一大碗酒,一饮而尽。“一直以来,我有很多疑惑,请大将军和温学士为我解疑。”
温学士瞧向兆惠。定边将军吞下一粒葡萄,敛起面容,将手在衣襟上一抹,道:“但讲不妨”。
布拉尼敦道:“我回部与中华相距辽远,风俗、物产、教义,均异。大皇帝为何要侵我土地,掠我人民。”
定边将军笑道:“天下一家,万物一体,自古迄今,万世不易之常经。非寻常之类聚群分,乡曲疆域之私衷浅见所可妄为同异者也。”
温学士捡起一方棉布擦干双手,语速飞快地附和说:“自汉唐之时,中华已囊有西域。今皇上圣德,万民向化,正是天下一统,华夷一家之时,蒙古及边远诸族均已臣服我朝,回部如额敏、霍集斯、鄂对等亲贵均已向化,各领其部,西域安定正其时矣。汝兄弟二人竟逆势而行,不服王化,不虑回部百姓之安睦,杀害大臣,重燃战火。非仅叛逆天朝,且叛逆回部矣。回部之民,吾中华之同胞也,今为尔裹挟,妻离子散。安忍乎?!汝亦为回部之民,安忍乎?!”
闻及此言,我的眼睛渐渐湿润,在晕眩中想起了惨死于小和卓之手的妻女。那时,我要陪同少主到叶尔羌城,明知此是虎穴之地,本不愿带我的妻子同往。但我的妻子已孕九月,安忍相离。不久,我的女儿便在叶尔羌城诞生了。而我在被抓入军营之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杀死了还在襁褓中的小女儿,看着他们强暴了我奄奄一息的妻子。那一刻,我便死了。支撑我活下去的,只有为少主尽最后一份忠。
强烈的呕吐感袭来,我呕出一团污物,刺鼻的污臭味让我更加恶心。在愈加强烈的耳鸣声中,我听到了布拉尼敦的干笑声。
布拉尼敦大力拍打桌子,道:“说得对,说得对。”富绍握紧刀柄,几乎要扑出来。
“大将军,您说的对。”布拉尼敦的眉头挤成一团。“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的弟弟实在是不服管教。您看,能不能原谅我那不听话的弟弟,放过我们一家。将喀什噶尔、叶尔羌两城留给我等。回部其他地方任大皇帝区处。”
兆惠道:“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如果今日臣服我朝,赏罚自然由大皇帝钦定。皇上恩泽天下,或赐喀什、叶尔羌二城食禄与你。再无割据二城之理。”
布拉尼敦拍打胸口,痛心疾首道:“大将军,我非常想撤除包围,将天朝军队放出。奈何弟弟不允。我不想伤害到将军您,还请放下刀兵,暂且投降,我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兆惠板起面孔道:“放肆!为今只有你等投降之一途。我只问你最后一句,降,或不降?!”
布拉尼敦满脸堆笑:“咱们可以再谈谈……”
兆惠起身,厉声道:“我们走!”富绍随之立起。
“好好好!”布拉尼敦笑容凝固,大力挥动双手。“我们来谈谈战俘的事。”
兆惠缓缓坐下。富绍则仍狐疑地站着。
“好兄弟,快坐下。”在布拉尼敦的招呼下,富绍盘腿坐下,端起一杯茶水。
“你们知道吗?我其实并不关心你这位俘虏的死活。他没有任何价值来交换我们手中的十三名清军俘虏。”布拉尼敦似乎谈到了我,他的语气中暗增几分咄咄逼人。“而且,我刚得到消息,我的弟弟似乎俘获了一个重要的人啊。”
“是谁?”兆惠道。
“参赞大臣三泰。”布拉尼敦的眼神变得犀利。“我记得,他的父亲正在贵营之中吧?你也知道,我弟弟折磨人的手段,可真是厉害。”
砰!富绍将手中的茶杯捏碎。“你这可恶的……”
“哈哈!”兆惠大笑,不慌不忙地为自己倒上一碗酒,双手捧起,起身,面北而立。
“恭贺大臣三泰。汝今亦为国捐躯,为瓜尔佳增添荣耀!”兆惠一饮而尽,把酒碗重摔在地。“三泰,不过是大清万千烈士中的一员,布拉尼敦,不要妄想我们会改易心志。我们走!”
我重重倒在地上。“中毒了吗?”我喃喃道,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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