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伸直了腿,赤脚倚靠在飘窗上,指尖无意识地弹了弹烟灰,目光呆滞地凝视着这座城市车水马龙上空又一轮模糊的晨曦.
28岁零133天,在结束了昨日的那场葬礼后,他彻底成为了一名年轻的鳏夫,而距离他们的婚礼,仅仅不过两年而已.
得知车祸噩耗后的第二夜,他曾尝试过酗酒,然而酒精在胃里翻滚灼烧的滋味让他更不好受,于是,他又一次打开了那一盒尘封已久的白色万宝路,一夜接着一夜,一根接着一根,让带有丝丝薄荷气息的烟熏弥漫在这间空寂的屋子里.
或许曾有那么一瞬,他有过亲手将肇事者碎尸万段的冲动,但终究警方扮演了正义者的角色,一切只能交由法律处置.而当这股冲动的余热稍稍褪去的恍惚之间,他想起了那场简洁庄重的婚礼,尽管他们都不是主的信徒,神父依然在婚誓后牵起了他们的双手.
“无论贫穷或富有,无论健康或疾病…”
想着想着,他憔悴的面容上无意识地挤出了一丝苦笑,尽管他发自内心的希望能代替妻子和她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面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但现实只能如若无其事般归于平静.
他思索着自己为什么没在殡仪馆的仪式上落泪,他想起了加缪笔下和自己仿佛身处同境的默而索,他想起了阿尔及尔的椰枣树,他想起了无雨干涸的沙漠,他想起了那座无雨之城.
利马,L-I-M-A,一座英文拼写和汉语拼音完全一样的南美城市,是他们爱情的开始.
不经意间,他走下飘窗,思绪牵引着他从书架里扯出那本国家地理杂志,第78页,他清楚记得.
他想起了第一次和妻子见面的情景,是在大学那个叫做"地理学人"的冷僻社团里,偌大的阶梯教室往往坐不下两排人,社团费用也仅够添置一些地图而已,而她却是社团中为数不多的女社员.
高中时代关于地心对侧的城市的幻想令他偏执地爱上了那块孤独的大陆,他爱安第斯山脉,爱麦哲伦海峡,爱天空之镜,爱的的喀喀湖,爱南美大陆,准确来说是南美太平洋沿岸的一切.
而她恰好是马尔克斯的忠实读者,她不止一次地对她说每一次读《百年孤独》都会有新的体会,她更喜欢称《霍乱时期的爱情》为千万种爱情的宝典,她看过《中央车站》,读过切.格瓦拉的生平.尽管事实上他更喜欢波拉尼奥,如同他对太平洋的热爱一般,他还是和她不由自主,且不可自拔地相爱了.
为了让他们的爱更加稳固持久,或是为了拉进波拉尼奥和马尔克斯的距离,他们协商共同爱上这座始建于16世纪,带有些许魔幻色彩的无雨之城.
利马,这座距海岸近在咫尺,却因秘鲁寒流终年受不到海风吹拂的热带沙漠气候城市,陪他们撑过了难熬的毕业分手季,直到他成为了一座建筑表现师,她成为了一名会计师,直到他成为了她的丈夫,她成为了他的妻子.甚至在婚礼上,他们也共同向主许下了共赴利马旅居的愿望.
他注视着杂志上那张图片,一幢仰望着星空的玻璃屋子.据说,这样的屋子在利马并不罕见,因为终年无雨,那里的房子甚至都不需要盖上屋顶,而一层玻璃仅仅是为了遮挡风沙.
他想起了在一次亲热后妻子曾问她住在这样的玻璃屋子会不会有飞行器来偷窥,而他回答的是,只有月亮才能看到我们要做的事.
顺着书柜,他从抽屉找到了两本护照,轻柔的摊开,又一次看到妻子的照片,他紧握住拳头,毫无预兆,一颗晶莹的泪珠瞬时滴落在那张秘鲁的过期签证上,手心却满是汗水.
一种强烈的执念驱使他必须短暂的放逐自我,他毫无理智地要去办理一张新的签证,订一张能赶上出行计划的最早一班机票,他甚至来不及请假,那一刻,离开似乎就是一场没有归期的逃亡.
七天后,他带着妻子那张笑容最甜美的相片,一本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和一本波拉尼奥的《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登上了最早一班辗转鹿特丹前往利马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