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对R说,有时候,我想变成一棵树。
那是一個似曾相識的黃昏。我們走在安靜的小道上。
也曾有过无数个如此熟悉的黄昏,我怀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一個人在日月同輝的天空下,淡淡地徘徊,尋找著沒有答案的答案。
我們繞到了湖邊。R突然指着科学馆的屋檐说,你看,那月亮很美。
我没有戴眼镜,只看见模糊的一点银白色。我说,我以为那是路灯。
他说,我们不说话,只是看看这幅景,什么也不想。
夏天是一个自恋的画师,痴迷于自己的画作,迟迟不舍抹去幕布上的雲彩。他轻轻地点上一轮圆月,才开始给天空上墨蓝的底色。那月亮孤零零地立在屋角,聽著我們的對話。
他說,你思考的太多了,也累了,該看看這些。這樣的時刻很難得,平時生活太忙碌,没有這樣的心情。
有時候,我真想變成一棵樹。就這麼靜靜地看著這個世界,不用思考什麼,也不說話。周圍都在變,只有我靜觀一切,不動聲色。
只是樹沒有腳,它只能站著,站著,直到天荒地老。
R活得倒像一棵樹。
他基本上只穿兩種顏色的衣服,紫色和白色。像亞熱帶的常青樹,只有樹幹和葉子两种顏色。
R說話很慢,一字一句,抑揚頓挫,鼻音裡有潮汕的海風氣息。听他说话,像是听见风吹过大树,叶子哗啦啦的响,一摇一摇地,节奏清晰。
因著這個原因,我半開玩笑要R教自己潮汕話,自己卻沒放在心上。等到下回見面,R竟掏出一張A4紙,上面打印了一大段話。他說,你就照著用潮汕話念,這是自我介紹稿。
從此,R成了唯一聽我嘮家鄉話的聽眾。就這樣熟絡起來。接到他的電話,拿起來就操起蹩腳的潮汕話,夾雜普通話、粵語,有時居然可以說上好一會。
R和多數的潮汕男子一樣,有一副十分認真的表情。缺少些許的幽默感,生的十分文靜,卻會做些十分動感的事情。曾跟著一隊騎行者,浩浩蕩蕩地從廣州騎到順德。我偶爾接到他的電話,對方一邊在馬路上和一群人踢毽子,一邊通話。
也許是物以類聚,R的一個瘋狂的哥們儿,在網上預訂了一個巨大的橡皮艇,某個週末的時候打足了氣,糾集一幫同樣瘋狂的人,抬著橡皮艇到中心湖盪悠了一個下午。
我聽完這件事,大笑。太有創意了,不會被人趕跑嗎?
R說,沒有人這樣做過,估計連保安也不知道怎麼應對吧。平時就把橡皮艇放在走廊盡頭,也沒人抬得動偷走,宿管也不說什麼。
在學校的中心湖划艇,一場有喜感的突發奇想而已,不為什麼別的原因。大概創意就是不需要任何原因與意義,突然從天而降的一種喜悅。
有一回,散步的時候,R說,你知道學校有一個地方開了大片的含羞草嗎?我啞然,還有這麼一個地方。於是跟著R繞進學校的操場,在球場的西北角的草地邊上,我們摸著黑在暮色裡找了半天,發現大片大片的含羞草。原來還不止一叢,根連著根,蔓延了好幾平方米。夜色裡,它們都埋著臉睡了。
如果找一天拿著鏟子來嫁接一盆含羞草,放在宿舍裡養,挺好的啊。R說。
這樣的話許多人都會說吧。總有要去做什麼的衝動和夢想,卻沒有行動。我說。
他說,想到就去做的夢想,怕是沒有多少。这样的激情,进了大学之后,渐渐磨灭了。
R听过最让他激动的梦想,是一个辍学的广工男生,带着一行骑友,绕着新加坡一路骑行,为亚运会做宣传。
梦想是一个已经落俗的人生话题。
R讀了一年高四,懷著希望進了大學。在接下來的幾年,毫不例外地迷惘了。想过服从专业做社工,想过做厨师,想过做心理咨询师。
R说,再学一门技能,费用很贵呢,也不敢随便信任那些机构。
他给我看在家里拍的照片,简陋的小屋,墙壁是脱了皮的灰色,屋外还有灶台,砖砌的。
造物主是个蹩脚的编剧。世间的故事纷纷扰扰,桥段雷同,角色神似,仿佛苍天看不厌,有泪流不尽。而剧中人,已轮回千百遍。
R说,一想到肩上有家的责任......
后面的话,自是不必说也懂得。
俗世將夢想神話。夢想若非高尚偉岸得讓人驚嘆,則必是足夠低能,像是我的表妹曾說以後的夢想是要成為長頸鹿。總而言之,無法實現的目標才配得上夢想的尊稱。養家糊口不過是最平凡的想法。
R最敬佩的人是母親,她是個清潔工,常常撿回半新不舊的東西,打理一下用得依然順當。有一回在垃圾堆撿到一疊鈔票,找遍各種渠道還給了失主。這件事情R說起來的時候,臉上依然是敬愛的顏色。
過幾日,中午的時候我在教學樓上洗手間,看見一名清潔工坐在最末尾的廁位邊上,靠著一大堆廢品,睡著了。
我不敢多看一眼。厕所干净得让人有些心慌。
如若不去留意,誰會去留意一個清潔工呢。人來人往,他們是最不起眼,最平凡的生命。
就像是一棵行道樹。
夏天的時候,R在全家便利店、肯德基与必胜客之间来回奔波。
我在电话里问他,為什麼一定要是餐廳呢,不考虑一下其它企业吗?
他回答,進企業的話,我沒學過什麼管理和商業知識,什么都不懂。学了三年專業,都是空虛的理論。
我们沉默了一会。
那头,R慢慢地说,其實,我只想找到一份可以挣钱的工作。下一年,不想再贷款了。
我看着马路那头,路边的榕树在风里呼啦啦地摇着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长长的气根已经深深扎进了土里,朝四周蜿蜒爬行,赌气似地把地面的砖块撑起了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