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古世界都在飘雨。
海浪恃借风力触到云尖,又跟随无数沮丧的雨滴,不甘的落回大地。
女娃瑟缩着蜷在荒岛的岩后,无奈地由着海里露出半截身子的精卫,龇着牙幸灾乐祸。她晓得,想避雨就得趴在精卫的背上,跟他咋咋呼呼的泅到岸边。她受不了人身蛇尾的海族身上那股不可思议的膻腥味,尤其不爱看精卫发痴的傻笑,淋雨就淋雨!
她可是炎帝的幺女,该有神农后人的骨气。而这个色胆包天的精卫,不过是孱弱的海族仅有三千勇士之一。
女娃是在深秋的一个血月之夜被炎帝抛到荒岛的。炎帝的心腹匪石临走时交待她,为了对付其他的三大部落,她父王正费尽心机笼络天族。他们比凡人多了一双穿山越岭的翅膀,爱极了人族貌美的女子,比如女娃。匪石不理会女娃犯恶心的皱眉头,责备里掺着威胁,说她真不该袖手旁观。最后信誓旦旦的保证,只要她乖乖听话,就还是姜水的九公主,炎帝的好女娃。
女娃一声不吭,心却诅咒那些尖喙生羽的天族臭男人去见鬼。她的脚刚踏上荒岛,心就转身飞回了姜水。她忍,是自认还有张王牌。母后答应过她,最多半年准让父王回心转意。他们数载的夫妻情分,就是她最后的王牌。
女娃目送火凤载着无计可施的匪石扶摇直上,杏目泛起了两汪水,精卫就瞅准这个当口,打着口哨跃出海面。他用冰凉的蛇尾蹭过女娃的脸蛋儿,又霍的将它藏进海里,只露出半截黝黑的裸身和发亮的白牙。
匪石出发前就说给了女娃,海族没法把她怎么样。女娲娘娘早不许他们打人族的主意。还不是一万三千年前,人族和天族正替天行道的苦战各色邪兽,海族的共工却因一己私愤撞倒了不周山,害得女娲娘娘腹背受敌。从此,女娲娘娘抱着让他们冥顽到底的私心,再不许海族和其他族类结合。
可女娃还是讨厌精卫。讨厌他油腔滑调的情歌,讨厌他和年龄不相称的调皮,不是他整天跟着她,难熬的日子还能再素净些。她逼急了会问他到底要干嘛,精卫每次会一脸正色的说,“陪你啊。”
风雨乍停,血月共潮而升。
女娃在岩后拧干衣服,出来却发现精卫还浮在原处,不过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蛇尾破天荒的从海里探出来,随着他的心事左右摇摆,难得的寡言。
“还要玩儿水吗?”精卫突然问。
“不要”,女娃没好气的回敬。
女娃数过,今天是她第六次看见血月,照理该是匪石接她的日子。
血月出现的当口,总是椒图最肥美的时节。精卫苦熬了一夜,血丝爬满了眼角,一早就兴冲冲的捧着三只椒图来找女娃。远远就望见,女娃梳妆得很是齐整。
精卫糊涂地愣在原地,像个庞大却笨拙的幼兽,手里的椒图大赦一样,前仆后继的跳回海里。女娃突然的望向精卫,精卫却只敢盯着她的眼睛,等她的眼睛移向别处,精卫才敢仔细的看遍她的全身。
姜水帝宫的日子是数着过,可荒岛的日子是靠挨。玩儿水是女娃苦日子里不得已的消遣,却是精卫向全族少年吹嘘的本钱。他比比划划的用海浪托着女娃,一口气冲上云端。下来的太快,女娃的心跟不上,还悬在天边,尖叫着,赏给一旁的精卫一个天大的微笑。
精卫不是没见过女孩儿的笑脸。要到海族的地宫聊起精卫,总有一群年华正好的姑娘不怕羞的偷听。她们总瞧见精卫在地宫周围煞有介事的调教海卒,然后示范正确的动作,整个人舒展成海底一道养眼的风景。
精卫每次都站在刚刚好的位置,然后让海浪突然消失,再让女娃准准的落在他怀里。女娃立刻尖叫着闹腾起来,捶得精卫一阵舒心的痒痒。他把她牢牢的贴在胸前,再郑重的放在岸边。女娃脚挨着地,还不忘瞪精卫几眼,两只脚示威似的,跺得铿锵有力,一个晚上都不再搭理精卫。
精卫会盯着她白腻的双脚,再看看自己的蛇尾,知趣的从岸边退回海里,例行公事的叮嘱女娃,晚上有什么事,就向海里扔一块石子,他就会出来,无论在哪儿。
“母后会记得今天来接我吧?”女娃难得主动和精卫说话。
精卫眯着眼抬起头,看了看殷红的血月,明知故问的重复了句,“接你去哪儿?”
“当然是姜水啊。母后说的,她会说服父王,血月出现六次,父亲就会派人来接我。”
“哎呦!”精卫不合时宜的一声闷叫,低头没好气的一甩,把一头正扒着他尾巴吸血的蚣蝮卷进河里。他转而仰浮在海面上,偷瞄着女娃,像是自言自语的问:“想走了?”
“嗯!”女娃笑眯眯抿着嘴笃定的回答,接着又可怜兮兮的补充,“我想母后,想青鸾姐姐……”
“还有呢?”精卫嘟嘟囔囔的问。
“还有什么?”女娃心不在焉的重复。
精卫没再搭茬,只是把头转向女娃看不见的方向。
女娃也心事重重的不再说话,只呆呆的靠着行囊,脸朝姜水的方向,一夜不敢阖眼,生怕错过任何一丝信号。
行囊就这样卷了十天,女娃也衣不解带的枕了它十天,这些日子她不再玩儿水,也不再和精卫说话,就见天的望着姜水的方向。十天后,她等来了匪石。匪石告诉她,母后为她进言已经被禁足了,朝不保夕,而青鸾也快不行了。”
“你总还要母后和姐姐吧?只有你才能救她们。“匪石说。
女娃哭的昏天黑地。等精卫再从海里探出头来,女娃连影子都没了。
他从破晓直挺挺的漂浮到天黑,才想起要回去了。
不久,海族的女孩间就传遍了,炎帝的小女儿,姜水的九公主居然沦落成天族将军们的公妓。这个臭名昭著的女娃,天生就会跟男人们勾勾搭搭,不然怎么公主不做,偏要做异族兽类的软床。
每逢血月之夜,人们抬头就能看见,天族的士兵用上好凰羽制成的喜轿,大张旗鼓的接走她,第二天再悄无声息地送回来。
有时候,她要服侍一个,更多的时候,则是一群。
她们不晓得,每次血月淡出天际,破晓来临之前,女娃都会来到荒岛,静静的沐在海里,久久不愿离开。
等精卫再见到女娃,已经认不出她了。
他先是看见一个鸟族的将军从岩后起身离开,脖子上的佩饰是经年积累的各色兽骨,战功赫然。他那长喙蹭满了胭脂,翅膀扑腾着掀起几米高浪。
过了好一会儿,女娃从岩后慢慢的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凌乱得可以,衣衫不整的一头扎进海里。早躲在礁石底下的精卫突然冲出来抱住她。他是怕她想不开?她眼睛睁老大的看着他,却没有如他预料的尖叫,就像在重新认识他。
精卫也凶狠地打量女娃,慢慢挤出了一脸苦笑,他笑的是,她看起来一点儿没变,苦的是,实际上一切都变了。
如果是以前,精卫想死缠烂打的抱住她,那会遭受多少徒劳的反抗?可现在,精卫觉得自己像命一样抱着的,不过是具空壳。
女娃眼里的疑惑稍纵即逝,缓慢的推开精卫的胸膛,裸着腿跳到岸边躺下,嘴里轻佻的说,“你没抱过女人吗?怎么这么用力?”
精卫觉得身体是僵硬的,立马局促的后退几尺,和女娃维持着某种距离。
“还有椒图吃吗?”女娃笑得刻意而魅惑,翻扯着本就遮不住肉的衣衫。
精卫不忍再看,一个转身跃进大海。力道太大,映满星斗的海面碎成一块块的鳞影。
他担着屠戮海物的罪名,血洗了椒图聚居的岩洼之地。嶙峋焦黑的岩石上,到处横着椒图残败不全的尸身,他早记不清自己咬断了多少椒图的喉管了。等他拎着两只健硕的椒图,若无其事的吆喝女娃的名字时,女娃早已枕着石头睡着了。
椒图们又逃过一劫,奔命似的冲进海里。
精卫蹑手蹑脚的潜到岸边,笨拙的驱走凑热闹的飞虫和恐鸟,然后认真的打量月光下的女娃。他见她不自觉的抽动下,用小指下意识的挠挠脸,自己的心就随着这些的小动作忽上忽下。
突然,女娃咯咯的笑出了声,吓得一只还没逃进深海的椒图加快了脚步。精卫也被逗笑了,嘴角咧得小心翼翼,生怕气息太大吵醒她。过了一会儿,他也慢慢的闭上眼睛,他很高兴,因为这一笑,让女娃又回来了。
此后,女娃来荒岛的日子变多了,可精卫却很久不见。女娃知道,自己把他彻底得罪了。
那次,她支撑着沐在海里,又天经地义的命令精卫抓椒图给她吃。不是节气的椒图腥膻的难以下咽,女娃嘶喊着把它们抛进大海,几乎一丝不挂的跺到精卫面前,质问怎么难吃的紧?
精卫看着她松松垮垮的身子和惨白的脸,别过头,半晌没动。女娃突然媚笑着搂住精卫的脖子,像刚从空中落下一样,小脑袋紧紧的贴着他的胸膛,精卫却触电般的推开她,胸部像风箱一样鼓上鼓下,蛇尾铅直的摆出一副防御的阵势,眼睛瞪得像要杀人。
“试试你罢了。可惜啊,你是海族,你们的尾巴只配跟同类交配。”女娃一字一顿,眼角挂满了狐媚相儿,恶狠狠的说。
精卫一阵风似的腾空而起,一头扎进海底,再没露过面。
一天,天族派人知会炎帝,女娃跑了。
不久前,青鸾姐姐死了,就在洁白的羽轿上咽的气。随后,母后也死了,女娃再没牵挂。她心急的想告诉一个人,告诉他,恶语伤人的是带了面具的女娃,不是真的自己。可她一枚接着一枚,向海里抛掷石子,却不见丁点的回响。
蓦地,一片黑影从天而降,先是盘旋在她头顶,转而大笑着俯冲下来,鹰爪瞬间就勾住了女娃的手臂。那是天族的某位将军,响当当的人物,女娃认识他的气味,却没打算记得他的名字。
“嘿,往哪儿跑?”
女娃本能的挣扎,却还是被他牢牢的扣住手臂。她发疯似的呼救,突然一条粗壮的蛇尾横扫过去,转眼把女娃卷到怀里。
精卫来了。
女娃牢牢的攀住他的脖子,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后背。胳膊勒得他呼吸都有些不畅,她怕一松开,他又会不见了。
天族将军从胸腔吼出一阵怪叫,又几个天族勇士盘旋而来。几个回合下来,精卫已经落了下风,胸前的皮肉被痛快的撕扯下来,鲜血淋漓。
“不要呼吸”,他悄悄告诉女娃,猛地带着她扎到了水下。敌人盘旋着,但见女娃一个人慢慢浮出水面,天族将军成竹在胸地俯冲下去,却被突然窜到半空的精卫咬断了头颈。
蓝海被喷涌的鲜血调成了粉色,像日落的天空。
敌人被暂时的击退了。女娃的脸白得瘆人,牙根都在哆嗦。她回头看着精卫,精卫没说话,只有眼睛是活的。他们忽然就牢牢的抱在了一起。
“快走”,女娃说,“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
他犹豫的点了下头。
审判的那天,女娃被五花大绑在海角的悬崖上。炎帝大义灭亲的向天族承诺,如果精卫不出现,就拿女娃来祭天。对这个不识时务的女儿,炎帝不愿再多瞧一眼。她只要承认是受了精卫的唆摆,哪有今天这么多的麻烦事?
可女娃至始至终沉默着。
天族的勇士们整齐的在海角上空列队。他们鄙夷地望着女娃,就是这个姜水的祸害,伙同无耻的海匪,要了副将军的命。他们都心安理得的等着看她溺死,如果还有什么情绪,该是没机会占有她的遗憾吧。
突然,一个天族的兵勇,发出了奇怪的喉音,所有人都循着望去。
只见一个黑影劈海而出,是精卫。他缓缓的踏浪而来,像个英雄。
海上飘起了雪,整个上古世界一片安详。
放了她。精卫嘶哑的说。
只听哗地一声,女娃从刑架上重重堕地。她挣扎了几次想爬起来,周身布满了混沌的泥浆,狼狈极了,可脸还是好看的。
精卫扶起她,手很轻很轻,却让她的心都疼得麻木了。
她盯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被什么晶莹的东西充满又消失。她吃惊极了。怎么可能?
海族是没有眼泪的啊。
忽然的,她明白了,海族如果没有眼泪,大海怎能盛下那么多的蔚蓝?
她冲他点了点头,淡然的笑了。他讶异了一下,走过还不放心的回头看她。
自首的精卫被吊在海角上空,活像个天然的靶子,所有的天族将士都抽出了备好的弓箭。女娃才反应过来要发生什么,拼命挣扎着要爬上海角。
可惜太晚了,一声哨音响过,精卫瞬间成了筛子。
负责指挥行刑的天族勇士,重又发出另一种哨音,所有的天族勇士径自列队归去。
雪花大而凶猛,糊住了所有人的眼睛。很快的,匪石就发现了异样。
女娃呢?
他们环视了一周,才发现女娃不见了。他们甚至没看清,她是如何趁着天赐良机,求生一样跳入大海。她没空在死前狠狠诅咒这些衣冠楚楚的禽兽,因为她怕晚了,就追不上精卫了。
炎帝的胡须挂满了雪花,嘴角因愤怒而扭曲了。
海族死后会化身为鱼,他知道,所以才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怪笑。
他将女娃的故事重新的编排好,上呈给女娲娘娘,大不堪变成了大美好。
女娃,他最钟爱的女儿。她一直想让父亲带她到东海太阳升起的地方去看一看。可父亲忙于公事,总是不带她去。一天,她一个人驾着一只小船向东海太阳升起的地方划去。不幸的是,海上起了风暴,像山一样的海浪把小船打翻了,女娃被无情的大海吞没了,永远回不来了……
炎帝在信里痛悼自己的女儿,请求女娲把她的精魂化作一只小鸟。
从此,女娃成了一只花脑袋,白嘴壳,红脚爪的神鸟。因她总是彻夜发出“精卫、精卫”的悲鸣,所以,后人又叫她“精卫”。
她每天都从发鸠山上衔起一粒小石子,扔到海里,然后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回翔悲鸣。
她再没见过化身为鱼的精卫。
她也曾妄想过,如果,她不是藏栖面具之后的姜水公主?如果,他不是只愿保护却不求占有的深海痴汉?如果,爱不是等到分离才肯相遇?
可惜,他们不会再有如果。
一只鸟,一条鱼,注定如参商一般,此出彼消,死生不复相见。
可有谁会知道,他们曾得到的,是犹如长相厮守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