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手设计的杀人计划

沉默的仇恨,

        比歇斯底里的愤怒更可怕。



01.

1998年9月11日,6时24分。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射进屋内,几缕斜光徐徐停留在了我的床上。耳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我睁开双眼。一个女人坐在床边,此刻正将一条柔软的丝袜缓缓往那白皙如纸般的腿上套去。

“需要帮忙吗?”我看向她,嘴角微微勾起。

她转过脸,捋了捋额前散落的发丝,紧接着摇了摇头。在穿上最后一件外套后,她说:“我该走了。”

她走到窗前,拨开窗帘的一角,眼睛在楼下的街道停滞了片刻,随即迅速拿起沙发上的手提包拧开了门把手。稍微犹豫,我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街上偶有行人,不时也有车辆穿行而过,我伸手拦下了一辆橘黄色的出租车。她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便有些匆忙地上车了。

天边的晨曦散发着光晕,没有色彩。路边的风使人冰冷。我紧了紧衣襟,下意识地朝一个方向望去,那里有一个抽烟的男人和一棵枯黄的树站在一起,片片落叶擦着他的肩头踉踉跄跄跌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他刚才似乎一直在注视着我。

此时四周的声响正在以一种摧枯拉朽的速度蔓延着,很快的,宁静的街道也不再宁静。在返回时,我习惯性的打开了门口处的邮箱,不出所料,里面正静悄悄地躺着一封信。


来信:

在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时间后,我终于等到你的回信了,当得知你愿意为我接下来要创作的小说提供帮助时,我简直兴奋得不能自已。请原谅我这样的措辞,因为我再也找不到另一个更合适的词语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了。我把你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我太高兴了,有了你的帮助,我想一定能够写出一部令人满意的作品,我太期待了,这可真是一个刺激的游戏。

                                                            9月10日


屋外骤然起风了,我急忙紧闭了敞开的玻璃窗。在不远处的街道上,或红或黄的树叶一片一片落入喧嚣,落在行人的头发上、衣服上,落在路边的小摊上,落在飞驰的汽车上,恰似一场萧瑟的雨。

走回书桌前坐下,将刚才看过的信纸放进左侧的抽屉里,又从右侧抽屉取出了一张崭新的信纸。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收到他的来信了,说起来也有些匪夷所思,我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和名字了,准确来说应该是我们只见过一次面。

那是在两年前的一次写作培训班上,那时的我在推理小说上已小有微名。在课程结束后,他突然走过来主动与我攀谈,具体内容我已记不太清了,在最后他提出希望可以给我寄信,互相探讨关于写作的一些想法。我看着他郑重其事的神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回信:

来信已收到。看到你对写作所流露出的那种热情,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写作注定是一条孤独的路,看见远方有一束光,便蹒跚着向它追赶,希望这会是太阳所弥漫出的温暖,可最后却发现那只不过是月光散发的冰凉。

你对于写作的态度令人敬佩,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坚持自己想要做的。

关于接下来要写的小说,相信你已经有了完整的思路与大纲,我会尽量给你中肯的建议,但我并不能保证一定有用,毕竟我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动笔了。

                                                    九月十三日


02.

弯弯的月亮像一把金色的镰刀挂于天际,不安的云层缓缓向它靠近,直至将天地彻底化作一团墨色。夜静悄悄的没有发出声音,就连躁动的风也恰当地放慢了步伐。

我终于失眠了,因为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源于一部小说,一部正在探讨中的推理小说。距离上次在回信中答应帮他的小说提供帮助已过去了一些时日,期间我们的通信开始逐渐缓慢了起来,彼此都开始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对故事情节进行更严谨缜密的思考。

我的思绪正陷入一片混乱,下一步的情节或许需要一个急促的转折,在填补前面漏洞的同时再开辟另一条思路,这将对于小说的整体至关重要。

而此刻,书桌上一封封凌乱的信件正敞开着漠然置于我眼前。


来信:

我在满怀期待中读完了你的信,你在信中的一段话写得太好了:“我希望那会是太阳所弥漫出的温暖,可最后却发现只不过是月光散发的冰凉。”你完全写出了我的心中所想,我们可真是同一类人。在等待你回信的这几天里,我把小说构思和大纲修改了无数次,但即使如此,我仍不敢确定当呈现在你眼前时是否会是一个成熟的想法。

我的构想是写一部关于“情杀”的推理小说,虽然这是一个非常通俗常见的题材,但我却并不想要千篇一律,我希望能在尽量贴合现实的情况下把它完成,也就是说在小说中所发生的,在现实里也可以完全一样做到。非常期待你的建议。

                                                        9月16日


来信:

在把信寄出后,我才发现竟然忘记把小说的构思写上去了,于是又急忙写了这封信,以下是我的全部想法:

小说的设定是“情杀”,凶手因为发现妻子出轨后患上了郁抑症,最后终于在无边的痛苦中萌生了杀意。我想如果没有过亲身体会的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当他发现,那个曾经笑起来像一朵茉莉花一样的女人,那个他人生中唯一挚爱的女人,他的妻子,却赤裸裸地躺在别的男人床上时,那种无力绝望的情绪,那种心在一瞬间死掉的感觉。

他也曾想过挽回,但他的理智却清晰的告诉他,不可能了,再也回不去了。他想要离婚,但他如何也放不下那些美丽的过往,他太爱自己的妻子了,所以他只能默默忍受着,直至最后患上了郁抑症。

终于有一天,他决定报复,他要杀死这一切!他设计了一个杀人计划。在行动的前一天,他便事先与医治其抑郁症的主治医生约好在次日上午复诊。第二天,他提前来到医院,并在候诊区刻意与值班护士咨询攀谈,留下印象,使其成为这一时段的不在场证人。随后,在不经意间佯装去上厕所,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迅速从厕所窗口处爬了出去。

在这样一座被山林环绕的城市,医院的后方也是一处山林,郁郁葱葱的林木不规则地分散生长着,数不尽的灌木杂草由远及近、连绵不绝,宛若一条没有尽头的青龙横跨在城市中心。而就在这片山林不远处的另一边,便是他的最终目标。

他是在偶然间发现这里的。自从患上郁抑症后,他便喜欢上了漫无目标地游荡,在人潮汹涌的大街,在安静清冷的小路,他没有方向,也不需要方向。当随着来医院的次数愈来愈多后,这里也便成为了他其中一处游荡的领地。有时他会在一棵树下没有表情地发呆,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孤魂野鬼。他从未看见有人经过这里,这样凄凉孤僻的地方,或许也只适合他这样的人了。

直到那一天,他精神恍惚地拨开了无数横在身前的草丛,他只想这样永远的走下去,但他失望了,他很快就走到了尽头。他看见了不远处有一堵不足两米高的围墙,在墙的后方……他呆住了,他看见了熟悉的小区,他甚至看到了处于二楼最右侧他自己的家。

他的脑海在空白几秒后,一个疯狂的计划就此扎根了。要知道,平时在家里从大路出发到达医院,由于需要绕过一片长长的山林,加上繁多的车辆与红绿灯路口,即使是乘车也至少需要半小时以上,而刚刚他所穿过的那条小路,却不过只有千余米左右,若加速奔跑,十多分钟便可到达,且能够悄无声息的避开所有视线。

所以在提前来到医院后,从这样一条不为人知的“近路”迅速回到家中将妻子杀死,再原路返回医院与事先约好的医生复诊,如此一来,不管是在隐蔽性或者是时间差上便有了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以上就是我的设想,万分期待你的指正。

                                                          9月18日


03.

回信:

来信已收到。你提出的以情杀为主线、并要与现实贴合为小说基础这一想法令我非常感兴趣。在如今的推理小说之中,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突发案件,加上令读者出乎意料的转折或结局,是此类小说必不可少的,而你的想法却恰恰与此背道而驰。

正如一名了不起的推理小说家所言,在真正的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发生小说里所描述的那些“神奇”的案件情节。尽管杀人案确实常有,但在真实的案件中既不会有时间上的疑问,也没有所谓的密室杀人、替换尸体和死前留言,更不会有什么幻想中的洋楼或孤岛。

现实中的杀人现场往往就发生在那些随处可见的地方——宾馆、公寓、出租屋,又或者一条偏僻的林间小道,而动机则大多是简单的小事与口角,或者酒后的一时冲动罢了。

所以你的“贴合现实理论”虽增加了真实感,但若不想沦为一部平淡无奇的犯罪小说,那么便必须增加制造一些恰当的巧妙转折点。

                                                九月二十二日


回信:

就在我将前一封信寄出当天,竟又收到了你的另一封信,信中的内容让我十分惊讶。不得不说,你费尽心思所构思的“不在场证明”确实能够在相应的情景下实施完成,而你在信中对于“凶手”的心理描写,让我感觉你真是一个有着细腻情感的人。读完你在信中所勾勒的故事情节后,我便在脑中开始了反复的循环推演,以下就是我在这些时日思索过后作出的一些补充:

拥有一个巧妙不在场证明的杀人计划,相信对于任何的推理类小说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情节。在你的构想当中,凶手是基于一处从医院后方偶然发现的林间小路,借此用最短的时间返回家中将其妻子杀死,以一个巧妙的时间差作为不在场证明,这似乎确实可行。

但鉴于你此前提出的要以“贴合现实为基础”这一观点,这样一条巧合的小路在现实当中需要在特定的条件下才有可能出现。而另一点,在案发后随着警方的深入调查与走访,要发现这条路的痕迹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你的“不在场证明”必须要设计得更加严谨。

另一个便是细节方面,作为缜密的推理小说,其中任何的一处小细节都是不容忽视的。如:凶手决定于周末开始行动,在此前一天与其主治医生约定次日上午10:30分复诊,第二天提前出发,并在到达医院后与约定复诊时间这一期间实施杀人计划。

在此之前,除了将所有伪装与防止留下个人痕迹的必要工具准备完毕,更需要详细的去计算从医院到杀人现场行动过程中的一切突发状况与障碍,其中对于时间的安排必须精确到每一分钟。

当凶手在穿过了预先设定的路段并攀爬过那堵不足两米的石灰围墙后,便进入杀人现场区域了。你的设想是在直接上楼敲门或用钥匙开门进入,但这样无疑会增加不必要的风险,目标的房间位于二楼的最右侧,恰好靠近排水管处,凶手完全可以从排水管攀爬至窗口,至于如何进入?别忘了这可是凶手自己的家,仅需在前一晚预先将玻璃窗打开一道缝隙即可。

还有最后的一点,这是与不在场证明同等重要的关键点——对于杀人后案发现场的布置,令我所不解的是你在信中对此竟丝毫没有提及。当然,或许在你的设想中,最简单真实的现场对于警方而言才是最难调查的,假亦真时真亦假,这的确有一定道理,但我并不完全认同。

我在前面曾提到过,你所构想的不在场证明并不足够的严谨,因为在案发后警方迟早都会发现那一条留有痕迹的“近路”,这对于凶手来说是十分危险的,所以还必须在时间差上面另有安排。

或许我们应该模拟一下杀人现场。首先凶手从窗口进入室内后迅速将妻子杀死,为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杀人工具最好使用屋内物品——茶几上的水果刀或者厨房里的菜刀,使人认为这是临时起意的杀人。接下来对于杀人现场的布置也并不需要太过刻意,自然的将客厅沙发稍微移动、撞倒茶几、打碎几只显眼处的玻璃杯,伪装成有过纠缠与反抗的痕迹便可。

这样做的最终目的当然不只是为了扰乱警方的判断,而是为了一块要理所当然碎裂的手表——一块在“激烈推搡”后被撞击碎裂且已停止跳动的手表,而这块手表的时间“恰好”停在了当日上午的10:30分,这样便可伪造死者是在10:30分以后才被杀害的。不出意外的话,那时的凶手早已在医院向医生阐述着抑郁症给他带来的各种痛苦了。

以上是我的一些补充与建议,细节方面便需要你自己去仔细的推敲思索了。若想把每一个细节都梳理得井然有序、不出纰漏,或许最好的方式便是把自己当成小说中的凶手,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去重新看待问题。但愿我的建议能对你有所帮助。

                                              九月二十八日


来信:

在读完你的信后我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写回信了,但我却知道你还会寄来第二封更为重要的信,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漫长的等待过后我又一次读到了你的信,你所给出的精彩补充与建议真是使人信服,我完全同意你的分析与观点,假如没有你的帮助,或许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察觉,原来在我的构思中竟会有如此多的漏洞,真是太感谢了。

不过有一点我觉得还是应该对你补充说明一下,你在信中所提到的:“处于医院后山处那样一条“出其不意”的近路在现实中需要在特定的环境下才有可能出现”,关于这一点我想你大可放心,因为在我家镇上一家医院的后山处,恰好就有着这样一条小路。有时候在现实中所发生的事远远要比小说更加出人意料。

在这些天里,我将故事的情节发展在脑中推演了无数次,并通过你给出的信息去把每一个细节都补充完整了。当写完了厚厚的一叠稿纸后,我突然想到了你信中的一段话:“若想把每一个细节都梳理得井然有序、不出纰漏,或许最好的方式便是把自己当成小说中的凶手,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去重新看待问题。”于是我便这样去做了。

不得不说,这段话简直太有道理了,当我再一次站在了凶手的角度去梳理情节的发展时,终于发觉似乎缺少了某些东西,而这个东西对于小说的整体而言至关重要。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试图将其抓住,却是徒劳无功,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当局者迷吧。非常期待能再次得到你的指点。

                                                    10月14日


04.

从晃荡着的公交车上下来,天色愈加昏暗了。我走过了一条街道,走过了一个露天篮球场,又走过了一条被疯狂生长的树叶所遮蔽的小路,在路的转角过后是一处幽静无声的公园。

数盏零散站立着的照明灯焕发出朦胧的昏黄,这更使周边的氛围增添了些许不言而喻的意味,于是我的心脏也开始伴随着迈动的脚步声快速跳动。自那天过后已经有好些天没再与她碰面了,想到这里,我的心跳得更快了些,于是在心跳声的鼓动下,脚步声也愈加快了起来。

就快要到达约定好的地点了,那里正处于公园的西部位置。就在这时,一种被人紧紧注视着的强烈感觉袭上心头,就像上一次在清晨的落叶中被人注视时一样,我像上一次那样转过头,往一个方向落下目光。

灯光并没有很明亮,甚至有些阴沉,在一棵并不孤单的香樟树下有两道模糊的影子。此刻,一个男人的手掌正精准地从旁边女人的衣服下摆探了进去,缓缓地朝着目标向上攀登,很快地,树下便传来了两道如同哮喘病人发作时一样急促的喘息声。

我长吁出屏住的一口气,“真是做贼心虚”,我暗自嘲弄道。


月光不知何时已了无影踪,大片的夜空漆黑得犹如磨盘。四周暗自缠绵的枝叶被风热烈轻吻着,彼此交织在一起,发出了动情的沙沙声。

她已坐在了公园角落一张长长的木板椅上,一条腿正重叠架在了另一条腿上,只是模样似乎显得有些许不安。当我大步地走过去时,她紧绷着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了下来。我贴着她身侧坐下,左手传来她的体温。

“今晚的月亮可真美!”我说。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夜空,紧接着把目光转向了我的侧脸。

“今晚可没有月亮。”她说。

“你就是我最美的月亮!”我的眼睛对上了她如水般的双眸。她的嘴角轻微勾起了一个美妙的幅度。

“那为什么我会是月亮而不是太阳呢?”她问。她的脸上随着话语佯装出几分好奇的模样。

“因为只有月亮,才能在这样的黑夜里绽放出最无与伦比的魅力!”

我说着,左手已从她的背后绕了过去,轻轻地抚在了另一侧的细腰上,此刻她红润的嘴唇微张,呼出的温热气息已触到了我的脸颊。整座公园似乎都在这一刻显得异常静谧,除了彼此急促的呼吸声外,便只剩下更加急促的心跳声了。


却在此时,距离我们不远处的一棵银杏树突然猛地剧烈晃动了一下,在这般无声无息的夜里,那枝叶所发出的声响使人听起来便也显得愈加诡异了。

我急促跳动着的心脏霎时间像是停顿了一秒,而她紧靠着我的身躯也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谁?”我大声喊道,一时间声音竟有些沙哑。

“是谁在那里?”我又喊了一声。回答我的是愈发的静谧。

我略显慌张的站起身,犹豫片刻,还是艰难地迈动步伐朝着发出声响的那棵树走了过去。还未待靠近,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猫猛然从一旁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来,眨眼间便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尽头。


回信:

本来我是不可能在今夜写下这封信的,在这样一个没有月光的冷夜,本该是最适合与另一个寂寞的人去尽情享受这黑夜的魅力。或许你已经了然我所要表达的意思了,但我说的是“本该”,这与“该死”是一样的意思。一只野猫,一只与这夜色一样漆黑的家伙将我的计划彻底破坏了,所以我此刻只能孤零零地置身于小说的世界里。

在这些时日,我对你在信中提出的关于小说所缺少的某些东西进行了仔细的寻找,不得不说,你的直觉判断非常准确。纵观小说整体,一条隐藏的林间小路,一块被调节了时间的破碎手表,一个以时间差所制造的不在场证明,而这些,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必须出其不意,为读者制造一个新的转折点,又或者说是给警方一个更具迷惑性的障眼法。

我们需要创造契机,而这个契机在于一根头发。一根在案发现场从死者身上发现的男人头发,而这个男人,恰恰与死者有着某种不言而喻的关系。当案发后随着警方调查的深入,相信不会漏掉任何一个与死者有所关联的人,当她的情人渐渐进入警方的视线,而在案发现场出现的男人头发又恰好与他的头发完全吻合时,这无疑已经说明了许多,除非他拥有比真正凶手更加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你可以在小说中将他设定为一个独居男人,这样便使他几乎是完全没有了不在场证明,不管是在小说还是现实中,这都合乎逻辑。毕竟拥有了家室的男人是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去与另一名有夫之妇长期保持情人关系的,这一点我很确定。如此一来,小说便拥有了更多的可操作空间与悬疑性,不管最终的结局如何,这一根头发都可以作为一个转折点。

而站在凶手的角度,也是一个很好的行动计划,若一次性便能将背叛自己的妻子与勾引了她的那个男人解决掉,相信他是非常愿意看到的。至于如何让那根头发出现在案发现场?这很简单,只要有了目标人物再加上足够的时间,相信这对于凶手来说不是什么难以办到的事。

加上了一个转折点,现在小说的整体上已经拥有了一条完整的脉络,而作者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将这条脉络彻底打碎,使其纵横交错,让每一块碎片看起来都显得扑朔迷离,再贯于小说中某一个人物的视角将其重新一块块拾起,直至完全地拼凑出最后的真相,即逻辑相通,又予人以震撼感。

当然,除开故事情节的设定外,小说中每一个人物的性格、行为、心理的勾勒与描述也非常重要,需要你去仔细推敲。一本小说的优秀与否,抛开另辟蹊径的漂亮创意不谈,归根结底还是取决于执笔者的总体水平,请让我拭目以待吧!

                                            十月二十七日


05.

枝叶本是一体,彼此的分离真的仅是因为秋的到来吗?或许不然,即便这世间从此没有了秋季,该离开的叶子,终究还是要落下的。

我正漫无目标走在了一条林荫小道之上,风吹过枝叶的缝隙与洋洋洒洒的光点相遇,几片沉默的枯叶掉落在我的面前,以枯黄憔悴的面容,匍匐的姿势。而我依旧漫无目标的将它们踩在了脚下,只发出了“嗞嗞”的响声。

后来,我终于不再漫无目标了,我的视线停留在了马路对面的一家理发店。


推开透明的玻璃门走进去时,里面已有了两名坐在黑色皮沙发上沉默等待的客人,他们似乎都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

我走到沙发的另一侧坐了下来。角落里的音箱此刻播放的是刘德华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发行的专辑《爱在刻苦铭心时》里面的一首情歌。

理发店师傅的手追随着音乐飞快地在一个男人的头上跳起了舞,缕缕发丝如同冬日里的雪花一样轻盈飘落。坐在柜台后面的女人终于稍微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紧接着便又继续看起了手上的杂志。我也看了她一眼,片刻后,视线才从她丰硕的胸前移开了。

这时门口处的玻璃门旋转了一下,又有一名客人走了进来,是个穿着褐色厚大衣的中年男人,不过今天的气温并不那么冷,所以他的额头上冒起了一颗颗细汗。他抬眼环视了屋内一圈,视线先是在女人的胸前停顿了一秒,随即便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下意识抬起头,彼此的目光融在了一处。他的额头上依旧在冒着汗,他的眼眶已经陷进去了些许,还有他的眼神,似乎只剩下了灰蒙蒙的一片。对视的目光仅在两秒后便分开了,但就在这瞬间里,我的脑中却突然闪现了一个无比荒诞的想法:一把猎枪悄悄的在一处灌木丛间探了出来,而瞄准镜里面,一只灰色的兔子正在原野上跳来跳去。

这所有的念头只在顷刻间便消失了。


他像是随意的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坐下,他此刻的位置仅需稍微抬头,就能精准地直视女人胸前那均匀对称的圆弧体。没有人说话,只有门外的树枝和门内理发师的手在摆动着,角落音响里的歌声在这时也已经到达了最后的高潮部分:

你就像是一个侩子手把我出卖……我的心仿佛被刺刀狠狠地宰……悬崖上的爱……谁会愿意接受最痛的意外……


06.

来信:

之所以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寄出这封信,是因为我一直在反复思考关于小说情节的设定与最终结局走向的问题。你在上一封信中所给出的完美拼图诚然能让人眼前一亮,但我却仍深陷于彷徨之中,不敢做出最后的决定。这个世界并不在于宿命,而是取决于必然,我觉得最后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

或许你会觉得非常荒诞与诧异,但我必须要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每当我想到凶手拿起了锋利的尖刀刺向他妻子的心脏时,脑海便化作了一片空白的虚无,我的手会不自觉地发抖,甚至整个身体都要开始战栗起来,这时的我就仿佛是置身于一潭深不见底的沼泽里,无论如何挣扎也找不到那个出口。

于是我只能拿起床边唯一的那本书,使自己挣脱出无形的束缚。那是一本余华在三十二岁时出版的第二本中短篇小说集,我不断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就像是这几年里无数个不眠之夜时那样看着,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第一次看《佩德罗.巴拉莫》那样看着,于是,我终于有了答案。

他不能杀死自己的妻子,我说的“他”指的是小说里的凶手,他永远也不可能忍心杀死他的妻子,因为他仍刻骨铭心的爱着她。即使她无情地背叛了他,即使她一次又一次赤裸裸地躺在了另一个男人的床上。

他得了抑郁症,他一天天的重复着没有终点的徘徊和游荡,就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尸体,但即使如此,他也依旧爱她。如果她死了,他也一定会一起去死,这种爱你永远也不会懂的,请原谅我这么说。所以,他一定不会选择杀死挚爱的妻子,该死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勾引了她的男人,那个该死的男人!

                                                    11月14日


回信:

来信已收到。在看完你的信后我并没有像你认为的那样感到荒诞,反而愈发觉得你是一个心思细腻且感性的人。你真的令我感到惊讶,因为你已经完全将自己融入了小说人物的世界中,彻底转换了看待问题的角度。看到你写的信,使我感觉就像是正在看着小说中那个准备杀死妻子的“凶手”亲笔写出来的一样,这种感觉真是奇妙,我仿佛已经看见了他的犹豫不决与苦苦挣扎,直至在最后的一瞬间,他终于做出自己的选择。这可真是不可思议!

言归正传。你在上一封信中所要表达的意图我大抵明白了,你是想要将小说里凶手本该是杀死妻子的计划改为杀死那个勾引了她的那个男人。实际上这并不困难。我的想法是不需要在小说的整体上进行大的改动,你完全可以将前面已经写好的一系列杀人计划与行动,重新设定为一个抑郁症患者在一次又一次面对着妻子的出轨时,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的幻想。

当他决定按照脑中的计划开始行动后,却因为依然深爱着妻子而犹豫挣扎,但如果什么也不做的话,那么他心中在这些年里所积聚的愤怒与压抑便无法释放,如此下去一定会彻底疯掉。于是他最后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他必须要将勾引了他妻子的那个男人杀死!

因为前面的行动计划已经通过凶手的幻想出现在读者的面前了,而幻想与现实总是大相径庭的,所以在结局的最后,凶手只需用最简单的方法去完成他的复仇即可,因为在真正的现实世界里,并没有那样多的曲折婉转。一个普通人要杀死另一个普通人,不管是在偏僻的野外将人杀死,扬长而去,又或者是在汹涌的人潮中将人杀死,瞒天过海,只要能够做到不知不觉且没有落下痕迹,便算得上是一次成功的杀人计划了。

                                              十一月二十日


来信:

你的信简直来得太及时了,我在看完信后便彻底放下了所有的不安与顾虑,你说的真是太对了,只要能够做到不知不觉且没有留下痕迹,那么这个计划便越简单越好,只需在最后将“那个男人”杀死,那么这一篇令我们彼此都已绞尽脑汁的小说就会彻底结束,从此所有的一切都将平静起来,那样我便再也不会彻夜难眠了。

一想到这里,我就会忍不住地战栗,这不是瑟瑟发抖的那种战栗,而是兴奋到不能自已地战栗起来。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将“那个男人”(我越来越喜欢这样称呼小说中的那个情人了)杀死,我知道你一定会有一个完美想法的。这是一种直觉,这种直觉自两年前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就已经有了,非常期待你会如何为这个故事画上最后的句号,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11月24日


07.

暮色如一张暗灰色的大网般撒落,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座城市,北风、路灯、偶尔疾驰而过的汽笛鸣叫,无不弥漫着夜的声音。

我们一起穿过了上一次曾独自漫步的林荫小道,走过了一条喧嚣的街,又经过了那一家沉默着的理发店。她与我并肩而行,偶尔回头四顾,当发现有人望向她时,另一侧紧挨着我的肩膀便会下意识地分离开。她总是这样。或许,只有当虚幻的黑暗彻底将我们都覆盖时,她那忐忑不安的神色才会缓和下来吧。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当电影院的灯光都已完全昏暗后,已然没有人能够看清我们的脸了,这时,我清晰的听见了坐在身边的女人如释重负般舒出的一口气。此刻的我们已经坐在了最后面一排的角落里,左右并无人,我透过朦胧的光影开始朝周边环视了起来。

放映厅的空间并不狭小,一排排平整排列的木质座椅密密麻麻,由下及上蔓延开来,约莫能容纳下数百人。在靠近左右两侧处分别有着一条通道,从门口出去后是空旷的长廊,长长的走廊两边那一扇扇对称的木门便是其他一些放映厅的入口,而在最后的尽头,就是厕所了。当然,外面的部分是在进来时看到的。


电影屏幕上的人在走着、叫着、呐喊着,就像一个个被丝线所操控的傀儡。她在一旁很安静,而此刻的我思绪却早已推开门飞到那空空荡荡的长廊上了。

我再一次看到就在不远处的尽头,靠近厕所的墙上那个没有上锁的铁箱子,那里面的正是贯穿这整个楼层的电闸开关。我十分清晰的知道,只要把那洁白光滑的开关柄朝下运动,那么这里所有的光亮都会在顷刻间熄灭,随后便要陷入黑暗的侵蚀里。而这时,只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刀……

我竟然就在此刻寻到了一个简单且合理的行动计划,这足以悄无声息的迅速将小说中“那个男人”杀死!


“他可能发现了。”

身边突然传来一道带着些许慌乱的低柔声音,我微微侧过头。

“他可能发现了。”她又用同样的语气说了一次。

“谁?”我的思绪仍停留在小说的情节中,随口问道。

“我丈夫,他可能已经发现我们的事了。”

当耳畔再次摄入她微微发颤的话语,我才总算从小说构建成的世界里回过神来。

放映厅的音响中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配乐,屏幕里的男人躬身从地上拾起了一把泛着锋芒的暗黑色柴刀,缓缓地一步步朝着不远处毫无防备的另一个男人走去。


她藏在昏暗光线里的脸颊充满了不安与茫然,嘴唇紧紧地抿着。她总是这样。像这类杯弓蛇影的话语,在这三年间我已不止一次的听她说过了,但事实证明,这一切完全都是她的心理因素所造成的错觉罢了。

“放心好了,他不可能发现什么的。要是真发现了,你以为这几年还能这样平静吗?或许他早已经和你离婚了。”我只得又一次这样安慰她道。

“他一定发现了!我能感觉出来,他看我时的眼神,他和我说话时的语调,其实我都感觉到了。我以为他会和我大吵大闹,甚至提出离婚的,但他却没有,他太平静了。”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紧接着她的身体也开始颤抖了起来。她总是这样。

此刻音箱里再次发出了一连串愈加尖锐的声响,电影中的男人已经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柴刀,锋利的刀刃透着冰冷的光。放映厅里的观众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我注视着他的双眸。他的眼神中带着仇恨、疯狂与狠历,他的手臂紧绷,肌肉一块块凸起,猛地朝着另一名依旧毫无察觉的男人的脖颈处决然劈了下去!一股鲜艳的血浆喷涌而出,像极了一朵落入雪中的红梅花。

沉默的仇恨,比歇斯底里的愤怒更可怕。


08.

回信:

小说已然接近尾声,与你的迫不及待不同,我竟隐隐感到了一丝不舍,这种即将就要失去什么的感觉简直坏透了。自上次你的来信过后,我便又一次落入了思索的深井里,如何在小说中让“凶手”用最简单的方式将“那个男人”杀死,且不留痕迹的逃离,这需要一大段的叙述。

我的大脑就像风车一样转动着,在行走时、在安静时、在虚幻与现实,甚至在睡着后的梦里。我找到了在新闻报道里曾发生命案的某一条偏僻小路、某一处深巷里的出租屋、某一个空旷的旧天台,我走过了人多的地方,又走过了人少的地方,却依旧没有找到我心中最佳的那个“杀人现场”。

后来,在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我那漫无边际的寻找终于在走进一家名为“大地影院”的地方后便彻底消失了。现实有时候往往要比虚构的小说要精彩,有些东西总会在某一个微不足道的不经意间以另一种恰当的形式出现在你的眼前,它并不需要刻意的寻觅,更不接受任何人的逃避。就在我即将进入放映厅的那一刻,我的心似乎猛地跳动了一下,靠近走廊尽头的那个电闸开关恰如其分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于是我终于如愿以偿的为小说中与别人妻子私通的“那个男人”找到了最完美的“栖身之地”。

或许这就是世界上最简单直接的杀人计划了。凶手只需在确认了“被杀者”所在影厅的大致位置后买一张与其相邻放映厅的电影票,寻一处无人注意的座位伺机而动,等待电影的开始。待到时机恰当后,迅速从放映厅出来将靠近长廊尽头处的电路开关总闸关掉,致使整个楼层于顷刻间陷入黑暗的海洋。而此刻的凶手便可以借助这模糊得已看不清面容的昏暗光影,以最快的速度进入“被杀者”所在的放映厅并开始行动。

当然,处于这样的情形之下,即便是早已明确了目标人物的位置也是不可能在一片混浊的黑暗中准确锁定“被杀者”的,所以凶手必须在事先给他的衣服上留下一些“特殊”的痕迹——不经意间在其背上涂上荧光粉、又或者是以借打火机的名义拍一下他的肩膀,与此同时留下一张夜光贴片。如此一来,当灯光消失后,他便自然而然的成为黑夜中的萤火虫了。

接下来便是行动开始。凶手握刀的那只手一定要戴上塑胶手套,在出刀时的速度必须快捷且一往无前,这样血液就不会被溅射出来。而选择刺进去的部位也不能随意,刀尖最好刺进左侧胸骨第二肋骨至第五肋骨之间,当刀身已全部没入肉体后,便不需要再拔出来了,谨慎地防止血浆被沾到手上。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便要迅速撤离,将塑胶手套丢入马桶冲走并返回原先的放映厅,计划完成。

                                                十二月七日


来信:

你果然如我所料般为故事的结局画上了一道漂亮的句点,我真要为你对小说的态度感到敬佩不已。不得不说,你所构想的计划无论是处于虚构亦或是现实里都算得上是最简单且可行的,我仿佛已经看见了小说里的“那个男人”撞翻了座椅、脸上带着困惑与不解,最后直挺挺的倒在血泊中的场景。

这简直太有趣了,而更有趣的是我们竟是用信件的形式来完成了这样一个故事,这可是太有纪念意义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将我们之间关于讨论这部小说的每一封信都收集起来,作为一件特殊的收藏品。我想你也一定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因为我们的合作真是太愉快了。那么接下来便让我们一起见证故事的彻底终结吧!

                                                    12月11日


回信:

再一次收到你的信后,我的心突然间有些空荡荡的,故事也是时候该彻底结束了,我想这也会成为一段难忘的回忆,毕竟我们都曾把所有的身心参与其中。你在信中所提出的请求当然是不成问题的,我会将你所有寄来的信都随着这一封信一同寄出。如你所言,我们的合作真是太愉快了,这是以往都不曾有过的酣畅淋漓,假若有机会的话,真想与你再见一面。

                                            十二月十四日


09.

耳畔传来的是一段轻缓低柔的音符,围绕在我周边的景物也跟着摇晃了起来,伴随着音律的步伐翩翩起舞。

我坐在吧台的一角,眼前正摆放着一个暗淡色调的白兰地酒瓶和一只透明玻璃杯,我安静地注视着空空如也的它们,于是慢慢的,我的心也变得空空如也了。

此刻距离最后一封信寄出已然过去了十三日。事实上我的心中一直都存在着一种不曾说出来的疑惑,这种疑惑源自于他那些信中偶尔流露出的不明其意的奇怪话语,那令我感到了一丝丝不安。


想起那由一封封信探讨完成的小说,那一丝不安又很快灰飞烟灭了。我的心开始犹如火焰燎原般逐渐沸腾起来,这种兴奋感,想必那些不曾有过废寝忘食地去创造完成一篇完整的故事或小说的人,是永远也体会不到的。

那是一种充满着孤独的狂欢,那是一种掌控了另一个世界的神采奕奕。

当你将笔下所有的人物命运都已牢牢握于手中,然后淡然地在设计好的那些或戏剧性或天马行空的情节里,使其如同提线木偶般亦步亦趋朝着你所指定的方向行走,直至停留在某一个早已编织好的网中,最后自然而然死去。

这就像是在看着一只渺小的蝼蚁,注视着它毫无察觉缓缓爬进了事先准备好的玻璃瓶里,而它却全然不知道即将要跨入的是一道没有尽头的地狱之门,因为瓶盖与打火机都掌握在你的手上。

这种游戏可比一开始就一脚将它踩死要有趣得多了,不是吗?


我摇晃着站了起来,又摇晃着走出了酒吧,我看见了街上泛着昏黄的路灯也在摇晃。冷冽的夜风使我清醒了些许,我望着没有边际的夜空上亮澄澄的皎月,但很快它又变成灰蒙蒙了,因为一袭没有光亮的云层在徐徐靠近。

在变得黯淡的月亮下面,我再一次看见了那家大地影院,于是我又摇晃着朝那个方向踉踉跄跄走了过去。


“给我一张最近场次的电影票。”

我对着坐在售票柜台里一个边嗑瓜子边目不转睛看着一本书的女人说道。

我看见她的牙齿就像仓鼠一样迅速且有规律的将瓜子仁咬进嘴里,而瓜子壳则以更快的速度被吐到了地上。

“最近的一场电影已经开始十分钟了,下一场是在九点三十五分。”她说话时仍在嗑着瓜子,目光也始终停留在那本书上面。

我看了一眼墙上指针指向九点零五分的时钟,又看了一眼她手中书阴暗色调的封面——《偶然事件》。

“那就买已经开始这一场的票好了。”

我在她书的封面下看见了作者鲜红色的名字——余华。

她终于将目光从书上移了开来,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蹙了蹙眉,才撕下一张电影票递给我。我知道她是看见我那被酒精染红的脸了。


放映厅在三层。被暗红色油漆所涂抹过的楼梯扶手略显陈旧,楼道口的灯光也并不太明亮。不知是否因为酒精的缘故,我竟在此刻产生了一种处于久远年代的错觉。

我在朦朦胧胧中跨上了台阶,恍惚着走过了一处转角。这时,似乎有什么东西触碰了我一下,我晃了晃依旧还有些混浊的脑袋,回过身,但昏暗的楼道口并没有人。在走过了又一个转角后,我再次看见了那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放映厅里不时传出诡谲的声响。

我径直往右侧的四号厅走了进去,于是门外所有的光亮一下子就消失在了身后,随即迎接我的是一片深沉的黯淡色调。我又坐到了最后一排的那个角落里,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后来者。


此刻屏幕里和屏幕外的人都一致保持着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默,唯有音箱里幽幽飘出的一连串诡异的配乐。

那是一段似曾相识的音乐,尖锐且悠长的声音从我的耳朵进入了大脑,但很快地又窜到了心脏位置,于是我的心跳也紧跟着开始快速跳动了起来。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一种无处可逃的不安紧紧勒住了我的咽喉。

一定是因为酒精的缘故,我告诉自己。


就在此时,电影里的男人突然从地上拾起了一把锋利的柴刀,他的眼神在顷刻间布满了狠历,然后一步步地朝着另一个毫无防备的男人走了过去。

我清晰的听见不远处音响里传出“嗒嗒嗒”的脚步声,我太清楚接下来的剧情了,于是我的心跳就像是打鼓一般发出了“咚咚咚”的闷响。

他终于高高地举起了刀,我突然浑身战栗起来,上下牙齿因为抖动而开始没有规律地碰撞着。但就在那把闪烁着寒芒的刀刃即将劈落而下之时,一切都突兀的消失了,整个影厅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刹时间,周围的一切竟开始了短暂的静寂。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一个在溺水后得救的人。我的耳朵同时在听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过了一阵,我又重新听到了那种“嗒嗒嗒”的脚步声,那是坚硬的鞋底在撞击地面时所发出的清脆响声。

声音离我已越来越近,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然后看见了一双并不陌生的眼睛。


这是一双特别的眼睛。

在两年前的培训班里,它无神地注视着我。在落叶纷飞的萧瑟里,它落寞地注视着我。在沉默不语的理发店里,它空洞地注视着我。而现在,它带着仇恨、疯狂与狠历注视着我。

我的眼眸夹杂着茫然与诧异,然后耳朵便听见了一道轻微的闷响,这道轻微的闷响又从耳朵进入到了大脑,并以更快的速度窜到了心脏。


我知道这是锋利的刀尖刺穿了皮肉后进入骨头的间隙时所发出的摩擦声。由于他出刀的速度已足够快速与果决,所以并没有血溅到他的手上。他刺进去的位置恰好位于左胸骨的第二肋骨至第五肋骨之间,不过或许是因为并不算熟练的缘故,他紧握的尖刀在刺进去时产生了些许的偏斜,于是他的刀先是莽撞地刺穿了左侧的一叶肺后,才精准地插入了心脏。

我的呼吸与心跳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窒息的冰冷,耳边所听见的喘息声与心跳声也越来越缓慢起来。我的身体变得麻木,随即不受控制地朝着身后的座椅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的耳朵先是听到“砰”的一声,紧接着便又是“嗒嗒嗒”的脚步声。我听着所有的声响慢慢变得如同流年般遥远,我望着眼前的朦胧渐渐开始宛若墨盘一样漆黑。


10.

我等了很久很久,灯光依然没有再重新亮起来。



文/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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