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妈叫醒的时候,我扭着脖子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才凌晨4点钟,窗外一片漆黑。
我想起夜里突然发作的暴雨,携着凌厉的闪电、崩裂的雷鸣,震得窗框发抖。我也被惊醒了一次,坐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便又躺下沉沉睡去——实在是太困了。昨天跟爸妈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疲惫感早已贯彻全身、远未消退,因此这雷雨之声反而越发催眠。现在雨停风歇,一片宁静祥和,仿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而我爸妈对这一切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或许在半夜第一声雷那一刻便决定了,明天要起早去采蘑菇。屯里人都知道,头天夜里下了雨,尤其是打了雷,第二天早上树林必然会冒出许多蘑菇,这些新鲜的优质资源也必然遭到大家的青睐。这个时候就要比谁下手更早了。
我是常常为我爸妈的坚强毅力所折服的,这次也不例外。我揉着惺忪的睡眼不情愿的从炕上翻身下来,还有几个姐姐。简单地洗了把脸,穿上旧布鞋、长腿裤、长袖衫,各自提上筐,便跟着爸妈出门了。爸妈提着树条编的大圆筐,我姐提买的塑料批子编的长方形小筐,而我喜欢带着榆树条编的小圆筐,又轻便又结实,我去园子里摘柿子也用它。
此刻,正是黎明前的黑暗,但也能嗅得到黎明的气息了。头顶没有了沉重的黑云,只剩一片晴朗的纯净的黑。潮湿而柔软的微风从远处的草甸子方向涌来,抚摸着仍在酣睡的村庄,和几个提前醒来的人。
我们要去采蘑菇的地方是离村庄很远的一片树林,需要穿过农田、草甸子一路向东行进,入口在草甸子的东侧边缘。经历了昨夜的暴雨,通往草甸子的那条田间小路已然泥泞不堪。我们每人从柴禾垛里抽出一根葵花秸秆,当做黑暗中摸索的拐棍,然后小心地、缓慢地,在两边旺盛的玉米叶子的簇拥下,穿过了农田。
草地里此时一片静寂,我们踏草而过,也没有搅醒那些白日里欢跃的蚂蚱和蚊虫。或许是被暴雨拍蒙了吧,毕竟它们没有又安全又避雨的房子,我猜想。许多没有草的地方——那些盐碱化的“伤疤”处,就灌满了水,形成了深深浅浅的水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趟水而过。我们挽起裤脚到膝盖位置,把鞋脱下了放进筐里。爸妈在前面探路,用拐棍戳错点点,避免掉进别人取土时挖的一两米的深坑。当然,也发生过不小心鞋子掉进水里,然后紧张地赶紧弯腰到处摸索的事。
在路过小龙坨子的时候,我往那边撇了一眼。前些天干涸的水泡子现在无比饱满,在我当时狭小的认知中,就像一片海。大人们说的曾经在泡子里扎猛子、踩水的事,之前我还将信将疑,现在得到了落实——恐怕是真的吧。
晨光初显。地平线透出红色的微光,天空也由纯黑转为肃穆的墨蓝。我走在后面,看着爸妈和姐姐们的身影映衬在微光之中、穹顶之下,拄棍前行,顿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采个蘑菇也庄严了许多。
当我们终于抵达树林入口时,天色又亮了许多,足够我们在隐秘的林间搜索藏匿的蘑菇了。于是大家分头行动,各自提筐走向不同的林子。我提着我那轻便而结实的小筐,觉得终于可以施展一番了,目标就是不要被姐姐们落下。通常蘑菇都是在树根底下聚集而生,且很多被往年的落叶盖住,如果不仔细翻找很容易错过。蘑菇的种类也很多,有普通的小黄蘑、草帽蘑,还有很少见的鸡爪蘑、以及采到一块都让人非常兴奋的大油蘑。虽然我那时是不爱吃蘑菇的,但这不妨碍采蘑菇的乐趣,一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蘑菇在哪里,二是无论采到哪种蘑菇都是大自然的馈赠、是不要钱的。不过,有些时候也是需要一些辨别力的。毒蘑菇虽然很少,但偶尔还是会有那么几颗跳出来迷惑你。只要不被艳丽的色彩所吸引,通常是没问题的。还有一种容易采错的是“狗尿苔”。它和普通的草帽蘑很像,只不过帽子有点发灰,翻过来下面的褶也是灰色甚至黑色的。我就采错过几次,幸好被爸妈发现挑出来扔了。
当然,也会有些恼人的地方。昨夜的雨水混合着清晨的露水,在我们在林中穿梭时,轻易的打湿了裤脚。而蚊子们也开始喧嚣起来了,肆无忌惮地进攻你每一寸裸露的皮肤,甚至隔着裤子和衣衫也不放弃叮咬。看来,大自然的馈赠也是有代价的,一个包换蘑菇若干。
薄薄的雾气在林间缭绕,除了我们几个四下无人,只听得见脚踏落叶发出的窸窣的声响。这一片又一片的树林仿佛为我们独享,但我心里又有些忧虑,于是也顾不得蚊子的滋扰,加快了采蘑菇的节奏。我又时不时去看看爸妈还有姐姐采了多少,不能被他们落下。因此,又平添了几分紧张感。
这中间我闯入了一片陌生的树林。这片树林只有周围一圈树,中间是一片空旷的绿地,地面宽阔又平整。让我惊叹的是,地上的草长得那么软、那么绿、那么放肆,还有好几颗大白蘑菇点缀其间,此时薄雾还未散去,金黄色的晨光刚刚穿透树杈落在草地之上,宛若仙境一般。若是能在这样的地方盖一间小木屋生活,该是多么的美好。那一刻,我感觉任何破坏这个场景的人都像是犯罪。于是,我犯了罪。我冲进去把大白蘑捡了,扔进小筐里心满意得地走了。没办法,采蘑菇就是我的使命,使命必达。
慢慢地,林子里陆陆续续出现好几拨人。碰面的时候难免对视一眼,互相看一下对方筐里采了多少。那时我们已经采了半筐了,他们才刚刚采了个筐底儿,不免心里暗爽。我能想象他们看到蘑菇被别人捡走留下的痕迹时那种哀怨。谁叫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呢!
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雾也退了,裤脚也干了,蚊子也消停了。每个人的筐里都采了不少。我觉得我采得多,因为我的小筐快满了;我姐觉得她采得多,因为她的筐深;但看到我爸妈的筐,我就不吱声了——他们的大筐都快装满了。
往回走的路上,天高云淡。我在趟水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真亮。
2019.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