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曼谷

  来车站为时尚早,水汽荒荒,我只身拖着行李让火车的鸣笛穿过身体,眼神是告别故乡的游子常有的愁与孤。廊檐下缓缓走来刚晨跑结束的店铺女主,友好地迎着我笑。我心里一暖,在她店铺门前安静地坐着看着曼谷的路线图。她在屋内有意无意地与我搭讪,我羞赧而应。我进去挑选了酸奶和泡面,结账。她烧开热水帮我泡好并倒掉汤水,我被微妙的善意所打动。不久,进站。

  第一次失误买到无座,我在车厢连接处的空隙间凝望着窗外流动的绿色,那深浅不一的绿色有种未被破坏而保持原始的纯意。时间一长,眼与腿俱乏,不免会对在座位上悠哉游哉的人投以慕艳的眼神。在思维恍惚之际,检票员示意让我出示车票。一种被质疑感为我增添了莫须有的罪名,我仿佛也应景地应该设想自己是罪恶滔天的逃犯,背负着巨大的追查与审判。

      抵达汉口站,终于。每次来到武汉都碰上连绵不绝的细雨,匆匆往来,很少做停留。这次艳阳天,又有盈余的时间,我择地观之。它是一个多小城市集镇乡村人民融合的聚集地,青年人的吃喝玩乐照片所反映的繁华新潮之都市映像只是他们的视角。它还是普通人在其努力扎根生存的一个城市,拥有自身的居民区,电影院,酒吧,美容院等。但是说到家乡的归属感,它没有恩施的独特性浓厚。单说吃方面,恩施聚焦点在少数民族传承多年的美食上,具备自身方言名片。它生动于摊贩的声声吆喝声中,盘旋于我在异乡每每不能适应面食的一瞬间,留香于我在告别故乡的早班火车的追忆中。我在地铁上看着妆容略化的青年女子,地铁站附近酣睡的流浪汉,地下美食城中耽于热干面的商人,感到一阵眩晕的陌生。总之,这是一个准一线城市,保留一点湖北这种宏观地理概念的特质,我偶尔捕获亲切感,但真切的地域故乡不在这。上了大学,在一个中部城市时常听见同学们谈起自己的出生地,会感受到来自优渥地方对恩施旁敲侧击式的不屑,我不知如何反驳,只是让无声的愤怒去轻视这些躺在父母功劳簿耀武扬威的人。可最终我都不愿让对立面产生的敌意去破坏任何一段关系,许多未曾言明的话就让它在我内心完成大段大段的独白。直到我看到这样一段话,算作是我对物质差异的所有言语了:“我们不仅在来自不同的地方,长于不同的文化,更在个体上落命不同的家庭,遭逢不同的际遇,所以不必勒令共享什么整齐的喜乐或哀愁,人际的互爱而不是互倾轧,群际的相拥而不是相压迫。” 我们离平等还有多远?我不知道,可能永远都不存在,但愿在我们生命交汇的一刻施展彼此柔软面时能拥抱彼此的破碎。多一点善良,少一点偏见。

      在二号线偶遇一个即将入职的幼师,因为年岁差不多,很容易找到相处的切入点。彼此询问各自的大学生活,有说有笑。她已经确定了自身的工作及其去向,谈吐间渐渐有了落实现实的确切感。我对未来存着一点梦幻式的理想主义,是我描述不出来的形体却无时无刻不在召唤着我靠近它。我们两个女生的身影在地铁的窗上时隐时现,这样的节奏类似我那频频冒出又熄灭的各色感想。在告别之际,她叫住了我,送了我一颗糖。我好生收着,如同关闭了昙花一现而不为人知的某一相逢之事。这样的萍水相逢携来的善意在不久后铺天盖地而来,只是当时的我无法预测而已。

      到了天河机场,因为此前处理各种手续之前出现了种种失常,我对此次航班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不安与焦虑。我的能量不断被消耗,只能在书里找一点慰藉,得到丰盛的怜惜。母亲也担忧不已,从我国海关到抵达泰国的整整五个小时也没有合眼。在我印象中,她是一个内心浮躁乃至暴躁的山城妇女,几乎很少对我柔情过,以至于我此前也不知如何对他人温柔。我们之间存在粗糙的交际,彼此都不算作是理想型的相处对象,可血缘将我们牢固地绑定在一起,我们不断地进攻与让步。我内心无非渴慕她能将我的柔软而妥帖地呵护好,不要再用语言暴力伤害我。唯有在这夜里,所有坚硬都妥协给亲情。庆幸的是,一切顺利。飞机运行异常平稳,我得到了长久而温馨的睡眠,梦见一片颜色、一点光与一怀秋意。

      廊曼机场的灯光相对偏暗,国际航空处设施尤陈旧。三个胖瘦各异的泰国女子很友好地帮我指路,我深深道谢。我喜欢这里的审美,多样化,每个女性都可以为自己的形体自信,套用美丽的衣服。在货币交换处用蹩脚的英语请求里面唯一懂英语的大叔帮我换了电话卡,我再次致以谢意。折腾半夜,在某座昏昏睡去,紧紧地将行李箱附在身边,如同母鸡护崽。次日,在便利店无事转悠,看见齐全的日常用品内心万分欢愉。坐下吃完早餐,饱食终日,碌碌无为。索性就放肆地观察来来往往的乘客,倒也颇有趣味。昨天晚上看到一个五官立体,身段苗条的空姐,其超越常人的美让我微微失神。类似白面书生在山林见到幻化仙子般,入其中者,如沉迷海,将不知所底矣。后来在廊曼机场遇到更多类似的女子,惊觉这是种职业的共性之美。这里的男子头发茂密,五官眼睛深邃,皮肤古铜色,鼻子扁平,嘴唇较厚,实则我在广州就看到过很多类似的男性之脸,以至于我怀疑靠近东南亚地区这是很多男性的外貌标配。这里的语言发音仿佛蘸满了所有热带水果的甜蜜,软绵绵而醉神魄。很大程度上说明了邓丽君的老歌至今流行此地的重要缘由。当然,我个人更倾心粤语,因为它除了那种连贯的柔之外,还会因为个体的不同而具备其他的特质可塑性,具有很大的审美弹性。显示屏上展示了贵族对贫苦人民的关照,类似英国女王在马车上对泱泱子民挥手致意的场景。我又胆子大了点,去了隔壁的国内航空机场。那边相对现代化很多,里面穿着整洁的男女谈笑风生而无比惬意地享受现代文明的礼遇。一瞬我仿佛觉得刚才那一条通道成了连接不同时代的门道,而我于不经意间看到了这个国家质地相左的风貌。为了寻找一个更好的论据,我在这装潢优雅的餐厅点了一份海鲜寿司与鸡蛋花,雅致的餐具更使菜样锦上添花。男服务生整体观感很阴柔,让我想起我的老朋友,于是两张不同国籍的脸朦胧贴合,倒也有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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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罢,我坐回国际机场。旁边有个五官分明的英国人凑过来找我借充电宝,我点了头。在远方我与他人的接触往往来自没有科学依据的一见如故,将内心敞开,是一件冒险的行为艺术。然后我陪他办完电话卡的流程,他可能有些感动,顺着我的话题讲了很多英国文学,以及谈谈自己。当人到半百,积累出一定的阅历与学识,于我而言,是一种别具一格的成熟魅力。他谈起所遇之人,沾染上了传奇的讲述特质,我不禁入迷。其次,我也抛出自己内心的很多困惑,且在切己的交谈中透露出内心的易愁与脆弱。我想走出躯体的囚禁,走向更为广阔的生命境界,连接巨大无限的爱。然后他低低地笑了笑,说到类似的人群。我为这突如其来的人文关怀与理解深深迷醉,不自觉地引出了不被身边大多数人关照的灵魂,孤僻破碎。他也顺带说出自身的情感窘境,即远离故国,赴日教学,婚姻不幸,父女分离。在他流利的英文中,我能体悟到一种真情实意,彼此心里距离不断拉近,以至于到了午后他提出邀请我去市区吃饭,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喜欢深刻有力、阅历丰富、敢作敢为、有情有义、叩问人生、豪情万丈、挥洒激情的人。一言以蔽之,具备强大生命磁场,散发美好能量的人群。透过这种相处模式,我仿佛可以看到琐碎生活还有多维层面,无尽可能。在这样的语义场中,我自由自在地畅游在精神世界里,没有对错的概念,只有温和地让柔软走出洞穴。最后我很自然地谈到写作对我的意义,他表示出极大的支持。 一路上,他带我领略到曼谷的四种交通工具,期间发生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从机场出来,我们搭乘A1公交车,我疑惑地看见售票员拿着圆柱形的物体走向我,他大笑,拿出一百二十泰铢递给售票员。那个肥胖的女人将泰铢从圆柱形的物体的头滑到尾,然后递给我们两张车票。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不仅是因为他帮我解围与付费,而是那种对无知的包容,让我心里万分受用。接着他带我去了地铁站,我懒散地随意而站,仿佛我还在武汉。然后他拉了拉我的衣袖,指了指身边秩序井然的本地人,我难为情地走到后面排队。他又是宽和地一笑。某一刻我似乎看见了书中描绘的慈父与君子的结合体,心中微颤。车厢为橘黄色暗色灯光,不同武汉地铁内明晃晃的色调。刚进去不久,有两个活泼的苏州女子跳进来。我猛然听到中国话,忍不住过去搭讪几句。她们告诉我她们已经出来工作了,但为了缓解压力,经常一起相约旅游。我为这简单真挚的友情微微动容。我告诉她们我是大学才开始喜欢上旅游,凭着冲动与激情到处游走,只为记录某一刻的头脑风暴。我不知这样有何意义,与现实完全脱轨,又得不到理解。她们笑了笑,说这样很好,在年轻的时候积累某些阅历,以后会有益。然后其中有一位很灵敏的姐姐不解地瞟了我一眼我与这个外国人,我笑着解释了番。她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小声让给我注意安全。我笑而不语。我很难对和我深度讨论文学的人保持冷漠关系,而我感受到某种无法言说的疼爱,只能不管不顾地跟着感觉走。开放与单纯。我突然想起他早些给我说的“人和人之间很难达成完全的交流,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意识中。”生活中不胜枚举的例子,诚可觉得万事值得被原谅。到站后,迎面而来的是地铁里面的集市,成团块状聚集,有种丰饶的热气。

          走出地铁站,我们来到地面。紫外线恶狠狠地刺痛人的皮肤,令人不适。不一会儿,他拦截一辆出租车,用英语与泰语的混合语言与司机交流。我有些不太适应司机的位置,可能是习惯了国内司机永远在坐在左边。我凝视着周边特色建筑与泰文招牌,在阳光下炫目。带我们转了一圈后,司机回头笑着说导航有问题。等我们眼光搜索周边后,发现旅馆在我们刚出站的地点,不禁觉得好笑起来。他告诉我他选择旅馆主要是看距离与内容。他所说的内容主要是指厨房,这样他可以自己做饭。旅馆隐蔽,皈依自然,含隐蓄秀,奥僻典雅。我们沿着狭长的扶梯进去,很快得到老板娘的款待。他在处理自身住宿问题,我在一旁打量着他接下来要居住的地方。有一个佛像端然地口吐清水,为房间带来丝丝凉意。接待口放着装有国王照片的相框,其人威风凛凛,气度恢宏。一切就绪后,我们出来觅食。天色幽蓝,渐趋凉爽。偶尔有本地路人和我们谈笑,又让街景多了一缕人情味。我们坐了轻轨,期间有一对情侣跳脱而甜蜜地进来。他虽然在笑,眼里却很忧地说他每年会抽出一段时间来到这里,因为他拥抱这里的人的热情与温暖,同样也会去埃及感受沙粒般粗狂自然的人情美。他对日本制度下的人和人之间的淡漠疏离持温和的批判态度,他本来可以选择去别的国家,但留下来的唯一理由是因为他只为见一见自己的孩子,无望而永恒的守候。说着说着我们已经下轻轨了,穿过曲曲折折的陋巷,他强烈推荐他所谓让他痴狂的三明治,我后来一看原来是中国的煎饼。能够为煎饼每天抽这么长的时间来回折腾,真性情窥见一斑。回来我们步伐慢了些,我看见大街上穿着暴露的女性拿着招牌拉拢客人,身后是灯光暧昧晦涩的按摩店;减价大甩卖各种仿名牌的商贩在灯泡照耀下玩着手机,时不时与周围人聊天;黑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鱼贯而入的外来人,若有所思。我在轻轨上俯视这混乱而肮脏的小巷,感受到人间的真实色彩,因为我处在安全的区域,俯视变动的万象常有观赏戏剧的既视感。窗外风景变动,没过多久调至商圈的软红香土与灯火辉煌,这是让人猝不及防的对比。

          自觉打扰别人多时,留下联系方式后,彼此珍重道别。当我在飞驰而去的BTS中举头眺望明灭的霓虹,闻着不同肤色所散发的味道,看着身躯各种的形体,突然觉得每一个灯火下都隐匿着柔软脆弱的心,对人或者事物产生强烈的情感依恋,有点类似于一个人在狂风中追逐后,呐喊于无人的旷野中,明知道只有回音才是唯一的应答,依旧我行我素地无限傍近深藏于心的梦魇。有时打破顾虑去接近一个人,感受到的是教育的欺骗与生活的局限。唯一所念,就是希望温情永恒,探测每一份敏感破碎,给予治疗。回去后,在公交上欣赏夜景,迷醉的五光十色,一场绮梦。这物华天宝之感把偏靘色的夜空美化得有了仙境的气象,整条街也在这种光线中恍惚荡漾。以至于我觉得这样的经历是一场无法取得旁人信任的经历,是一种边缘的阅历。罢了罢了,有些心事只能独享。寂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星汉。

          在机场里观望一个一个倒睡不省人事的背包客,我莫名感到一种精神的归属感,也用同样的睡觉姿势来去他们取得精神的联系。倒头而睡的一刻,想起生命中的大大小小离别,我又一次无言以对,无数次挥手告别,许多事情都没有发生就已经成了往事。我侧头看了靛蓝光线下自己隐约可见的脸庞,我的消极、倦怠、懦弱、多情,统统暴露无遗。心中的块垒重了,更重了,试图粉碎我。我不再对抗,只是摊开身体,在迷朦中看见你的面容在明亮的光晕里面倒退,你的脸庞、你的肋骨、你的肢体、你的心脏正绽放在我行将消失的意识里,以及,我曾如此深切地为你鼓起磕磕绊绊的勇。

          醒后,等到了从天津飞过来的朋友。

          在等到指导小姐姐的接机后,我们到了民宿。这一带的区域远离市区,周边破旧简陋,流浪汉随处可见,唯独这里鹤立鸡群,是中产阶级的活动的场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前人之述备矣,留我何用。两人舟车劳顿,长久的睡眠而不知星河转动。养足了力气后,去商圈购置物品。这里的商圈建筑给我一种霸道的攻势,盘踞了多方圆的土地,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花天锦地,眼花缭乱。朋友看中了一条做工精良的裙子,邀我一同购买。我本来有些嫌贵,只是当我试穿后,它严丝合缝地贴合了我所有肢体线条,“量身定做”一词荡入我的脑海。类似一种潜意识的指引,付款后我仍觉得如坠梦里。出来后两人遇见声势浩大的暴雨,躲在商圈纹丝不动。我看着细密饱满而急速滚动的雨珠在玻璃窗上掉落,街景融和迷茫。我感受到自身与现实远远地分离,一种令人心安的宁静浸入胸腔。在离开之际我向下面的玻璃楼层一角望向正在跳普拉提的健身人们,挥汗如雨地抵抗食物带来的罪恶感,有一种细碎的个人英雄主义的光芒在其中。回家后,在阳台处撑开下午收住的伞,以防发臭。转身之际瞥见涌动的万家灯火,突然想起社团里面的有个人对我说,如果到了夜晚,就打开窗,看看这个城市的夜色。有风,会很凉爽。真的啊,风吹过来,一阵轻柔,再吹过来,我就知道不是之前的风了。

          因为我之前做的攻略太过粗糙简易,以至于完全不适用,倒招致些许不愉快。于是两个人熬夜计划好明天要去的地点以及必需的交通。次日,一番收拾后,兴奋出门。门口的门卫黑人大叔每次见到我们都会乐呵呵地对我们说中文“你们好”,过盛的热情常常让我们有些不好意思。出租车司机留着艺术家的锁骨发,播放着美国乡村音乐,以及日光下清爽多彩的街景让我顿生我在洛杉矶创意园的错觉。心里嘀咕最想见的地方不知能否在我年轻的幻想与激情还没有熄灭的情况下与之相遇。我这一辈子,最想与自己的爱好永远相伴,然后去看看世界的小众角落。也许最终也不过是个梦,但我一直有认真勾勒过这样的未来图景。疲了,就归家安分守己。漫想着,我们到了大皇宫。

          色泽艳丽,贝阙珠宫,碧空如洗,气吞山河。加之菩提树及其他不知名的热带植物在一旁以绿色映衬,将其以油画般永恒地视觉定格。游客们沉迷在闪光灯的瞬间聚焦,除了暴晒于烈日下,便要周旋于络绎不绝的人群中,只为寻觅一方最佳风景,然后将自己的躯干框定其中。我倒更欣赏机场里对佛像跪倒在地的朝圣者,是仰慕的虔诚,是神性的姿态。这里的五彩雕像类似年画里面的人物插图,再如何狰狞之下都会有和善的身影。宏大叙事的壁画剔除了我在大明堂所见的虚华,保留了灵动。真愿把里面的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属于压抑的种种纤细感觉和荒唐想象。想起三月份去了一趟故宫,也因眼前碧玉晶莹的杯、繁复华美的纹、奇花闪烁的径而在胸腔中翻涌出层层叠叠的诗句,五月去了洛阳的白马寺见到泰式佛寺,梦想有一天见见真实的佛寺,如今不知作何感叹。游客们并不需要历史与佛经来摆渡灵魂,见见异国风物,合影留恋即是落脚点。不得不想起《醉中人生》论及的话:“旅行的人们所看到的却多半是这些名闻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赞美的胜地。旅行的人们也只得依样葫芦一番,做了千古不移的传统奴隶”。我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失落,也被我悄无声息地扔进快节奏的生活里,与无人知晓的时间漏洞里,我毫不费劲而悄无声息地在凄怜中呆了好一会。在人海中无奈浮沉,我难免会顾惜一点自己的所思所想,想要做短暂停留,做这个徒然走过的路程的标志。及午后,清风送爽,去郑王庙欣赏白塔雕花,没有讲解,这里成了一种文化的废墟,有种外形完整而内在的缺失,但人们看中的是造型的完整性与美观性。同理可推至人与人之间的相识,惊喜于外表,内在让渡外形。真正深刻良善的关系并不多见。时至黄昏,酷暑渐解,在草坪上小坐倒也成了极致的享受。落辉是太阳最柔情的维度,镀在湄南河岸边的平房上。也仿佛是历经沧桑后的皱纹演化成了一层层的僧衣,增加人内心的厚度与深度。我和朋友坐在渡轮上,悠悠地让河风撩拨长发,无思无想,让风格不一的建筑来填充视野。爬山虎蔓延在楼房平面上,头顶上是斑头雁的无痕而过,多么缓慢的时间纹理啊。我见到了聂鲁达的诗歌里面的景象:有时我在清晨苏醒/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远远的/海洋鸣响并发出回声/这是一个港口/我在这里爱你。我顿了顿,感受到离别带给我无声的崩溃。如今,我已明晰人与人之间深层联系,需要一定剂量的志同道合,我制定了往后的人生模式,也是对短暂情缘的含蓄告别。感叹一声爱而不得,继而继续上路,人生不过是流转的意志情缘 ,承认姻缘有时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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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朋友从码头离开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再望一望行将消失的一切。飘忽的心境宛如晚风掀动松柏脂香的若无。曼谷的夜晚有一种潮热,人流的往来更是促成这种黏糊糊的感觉愈发旺盛。本来拟定在夜晚坐一次突突车,可以看到肥胖油腻的司机的眼神与漫天喊价的神色,我们只好作罢。耳畔是轰鸣的摩托声音,覆盖了周遭的一切声响。那些血气方刚的青年激情四射地将车开到最大码,有种未被驯服的野生美。我们从艺术中心下了车,从盘旋的楼梯慢慢上到了顶楼。顶层展示的画作比较偏向现代主义,曲高和寡,参观者稀少。这样便于我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最喜欢的画作是展示一个女艺术家蜗居在家的颓废美,枯瘦的她慵懒地坐在巨大的调色盘上,颜料狼藉。上衣的折线更显著地衬托出乳头的粒子形状。微微突起的腹部和交叉缠绕的、丰腴的臀部,白描式地刻画女子的形态以及神韵。左边是一只白色的鸟静默地凝视着这个孤寂的人,整体构造出一套奇特式的参观体系。我爱上了游离都市之外的野性气质,把孤独诗意化。类似现代舞蹈,作者把解释权交给了观众,任由人的想象力去驰骋。到了下面的几层楼都是色彩鲜明生动的画作,能给人带来更多的视觉愉悦与拍照取景。下楼撞见一幅展示现代年轻女郎丰富生活的画作,不同的穿搭、甜美的妆容与丰富的社交是主要的展示内容,与我先前所观赏到的画作风格迥异。我猜想作者应该是一个小姑娘,不出所料,注解处给定的作者信息的的确确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我和朋友随着人流缓慢地移动身子,不时地驻足。朋友凑到我跟前说那边有一个穿正装的女孩似乎准备叫住我,但看我走得太快了,只能作罢。我回身,笑盈盈地走向她。我们语言不通,却有一见如故的亲切。我打量她的五官,只觉得眼熟,渐渐地和刚才画作作者的面容重合。我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用残损的英语去表达自己对她作品的看法。她回握了我的手,让我挑选她自制的明信片。告别之际无非说了些鼓励与祝福的话语,又回归各自的生命轨迹中。见夜色未四合,我和朋友商量去了帕蓬夜市。日式风情在这里蔓延,比一般的夜市多一点拘谨的情调。朋友在一家日式餐馆吃了一碗面,我近期只觉肚里都是没有被消化的油腻,胡吃海喝后感觉自己即便是坐着也会滴油,火辣辣地往下蓬勃着脂肪的熔浆,于是拒绝进食。百般无聊,与高中挚友互相道好,将旅途的疲劳与疑惑向她慢慢倾诉。莫名想起以前令我心醉的动人往事,微微一笑。心里默念拜伦的诗歌:“无论我漂泊何方,你在我的心头上,永远是一团珍爱的情愫,一团痛惜。”似乎每当我对世间 稍萌怨怼与不满,我倾向于此,寻觅田园牧歌来柔性抵抗。单纯、欢愉、柔情、镇定,这是她飘至人间携捎而来的赐福。我欣然受之,这汹汹而来的生存体验。回到旅馆后,我去健身房询问闭馆时间,一个正在举哑铃的泰国男子很礼貌地打电话帮我询问经理,来回折腾将近十来分钟,还教我如何使用这里的开关。接收到如此温暖的爱,我双手合掌表示感谢,心情美丽。我在一楼的健身房跑了五公里,边跑边观望庭院在游泳池的水波粼粼,不知未来归到何处,有一个微小的构想即以后的生存空间也有这样的健身馆。暴汗后只觉得浑身清爽舒适,畅快淋漓。

            行程差不多都是夜晚我们临时决定的,具有不确定性。我们贪睡至中午,打车来到papaya。如果稍不留神,我想我会错过这样相貌不平的店面。当我走进去,宛如有人按动了时光穿梭的按钮,将我推至一个被人遗忘的古老时代。这里收藏与陈列的物品涉及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家具、衣服、自行车、行李箱、厨具等等以及能够代表各国复古的特质的店铺。能够体会到收藏家的用心与虔诚,营造出的年代感让我瞬间遗忘了时间的流逝,只愿意寻觅属于自己的年代,经营一种纯精神的生活,四平八稳,如梦如幻,不问世事。我们抑制不住的拍照的欲望,只愿用相机来完成一桩须臾的叙事性记录,摆弄各种姿势以迎合场景,只为贴合复古女郎的风貌。两人玩累后,坐在前台前的桌椅前小酌休憩。满足到忘乎所以,我们做错了公交,并且它的行进方向与唐人街夜市完全南辕北辙。直到了终点站,车上只有两个依旧陶醉在晚风中的女生。我们倒也不怎么慌张,尤其是我。因为我想起我在西安旅游碰到的一个导游,她经历了十几年来在工作中遇到的风雨,最为危险紧张的事例已经对她心境进行了高强度的磨练,对任何事件都可以泰然处之。那种从容给我一种莫名的自信,不为此刻所动。于是我陪朋友没心没肺地去了对面的小摊买了泰式奶茶。抵达唐人街的入口,我透过模糊的镜片瞥见香港的风情,内心浮起异样的向往。楼下是贩卖部,乌黑的橱窗里倒挂着一排排晶亮焦黄的烧鸡烧鸭,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拂过巷陌,甜糯的歌声让我怀疑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顿在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朋友对吃特别讲究,每次行程她都会精选挑选口碑不错的餐馆,带我领略味蕾的刺激。我们在一家饭馆吃着咖喱蟹与烤虾,里面坐满了熙熙攘攘的中国人。我们这些束缚在眼鼻舌妄念的食客逃不过生活的琐碎,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不自知地为美食蠕动与臣服。考虑到明天义工的事情,我们放弃了去考山路的计划。本来有些许遗憾,但转念一想,我此前已经遇到了很合格的背包客了。

            到了指定的时间,我们被带领到孤儿院。一路上我将自己托付给深沉的睡眠,丝毫隔绝了Kate与朋友的嘻嘻哈哈。Kate与朋友在事后拿我这件事一直打趣着,我自觉理亏,讪讪一笑。下车后,离开制冷的庇佑,我们坐觉蒸炊釜甑中。万瓦鳞鳞似火龙,天光炎炎如熔炉。铁栅栏处在金阳下烫亮出弯弯曲曲的泰文,在绿意的掩映下有种曼妙的韵味。我们在门口脱下鞋,等待随机的安排。在空档时间内听周围的人我们对面的队伍带队者是钻政策空子的金钱收割机,实则并没有任何付出。我有些庆幸我和朋友的处境,并且认识了Kate如此爽朗独立的留学生。随后我们跟随指导老师去了二楼,闯进了一片高矮胖瘦各异的孩童群体。他们刚刚喝完牛奶,脸上还有未被擦尽的白粉,很拘谨警惕地望着我们外来人。我和朋友笑嘻嘻地把提前准备好的礼物一一分发出去,以为会收获好感。但是他们只是机械地接受然后双手合掌表示感谢。我和朋友顿觉尴尬,但随后恢复常态。所有的孩子们围坐成一圈,静待我们的安排。我们准备一首简单的英语歌,想的是,用不了多久大家就能在歌声中找到情谊的共性。但是现实是即便我们用泰语标注歌词的意思,孩子们依旧无法记住英语单词,统统选择了神游。有一个泰国幼师看出了我们的难堪,笑眯眯地坐过来和我们一起哼唱。在半个多小时的疲劳教学后,我和朋友对毫无进展的现状缴械投降。走投无路之际我想起以前老师教我们的两人合作的小游戏,于是我把游戏规则暗暗地告诉了朋友。两个人拙劣地用肢体来示范游戏规则,然后对每一队小朋友进行指导。因为规则简单,只需要面对面使用各自的双手即可完成,孩子们倒有说有笑地投身游戏。我顶着满头大汗在教室大声而有意识地温柔地叫道:“One,two,three,begin!”看着逐渐有参与感的孩子们,我和朋友相视而笑,却无法否认突如其来的疲惫。我不由得想起去年下乡支教的诸多事情,不自觉地意识被切割为两个时间段,头脑有些吃不消,渴望无止尽的睡眠。

        放学后,我们沿路与指导老师攀谈。他是新加坡人,高学历,却多年从事幼儿教学工作,计划还要在这里呆几年。我对他的印象是长久地伏案处理文件与对着电脑翻阅资料,清瘦而内敛。我止不住对他产生浓郁的敬仰,感受到信仰的力量。次日,我和朋友很早地到了,错过了曼谷的堵车高峰期。除了温习昨日的游戏,我们带来的简单的英语教学,期间有老师们的协助,仿佛完成了抽丝剥茧般的叙事著作,匆匆地结束了上午。中午我们草率地解决掉带来的干粮,商量下午的安排。等到两点多,我们回到教室,望着孩子们在仄逼炎热的空间内休息,迎面是放着他们整齐皮鞋的鞋柜。看着这样纯真而朴素的脸庞,我内心泛起层层母爱。然后他们睡眼惺忪地整理好自己的小床铺,到庭院集合,让我们目睹了他们随音乐做操的情状,幼小的肢体、扫射同伴的余光与贫瘠的记忆力拼凑出令人忍俊不禁的操课,期间我们看到不少自己昨天授课的小朋友,内心欢愉无限,产生持久的归属感。等我们上楼,老师告诉我们今天是他们的“rice candy”类似于中国的汤圆,不过品种色彩要丰富得多。泰国老师们很友好地教我们如何做饭,我和朋友在闭塞炎热的室内包了半盆“汤圆”,接着煮好后,看着孩子们吃得很开心,心里很受用。这让我想起我去年支教给孩子们做的花卷,和着面粉,左手在刀板上洒了半拳面粉,将麻油均匀地铺在面团上,然后将其反复折叠,用刀切成整饬的条状。每一条都被轻轻地拉长、翻折、打卷,做成简易的花卷。到了放学后,我和朋友目送向我们道别的孩子,生命中的来来往往,如同注入与输出的血液流动机制,不断更迭保证机体的正常健康运行。可面对离别,心里总会有巨大的感情在升起。正如当我们从黄土高原上起飞来这里,回望身后沟壑纵横的地貌上来回流淌的河流,奔走与汇合,领悟到生命运行的常规,却忍不住唏嘘。最后我和朋友匆忙领了证书,在回来的路上,我望向夜色深处,心想除了国别的差异,我们的沟通差异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我们不仅在来自不同的地方,长于不同的文化,更在个体上落命不同的家庭,遭逢不同的际遇,所以不必勒令共享什么整齐的喜乐或哀愁,但是只要传点情分,总能打破差异的藩篱,相亲相爱。或许彼此生命交汇只在这一刻互放光亮,沟通两国短暂性的对话,但我以真诚祝福为一切收尾。

          我们离开了原先的住址,搬去了素坤逸区。晚上和朋友去了拉差达夜市,它坐落在某商城的背后,不卑不亢地与商城争辉。和朋友迷恋了一会民族特色的服饰的细密纹理,各自购置一条裙子。本拟拍一组少数民族风情的照片的,却不慎弄丢了眼镜。两人搜寻无果,只好买了临时的隐形眼镜,闷闷回酒店。没有了眼镜,看到的轮廓都是模糊的。夜晚从出租车后排看前面车流后面闪烁的红色指示牌,赤色跳跃凝聚成缓慢的河流。长时间执守于眼耳鼻喉的妄念,在闭眼熟睡的一刻,一些脸庞电光火石般地闪过我应将短暂性熄灭的思维里。我感受到一股与现实失联的呼唤,穿透我丑陋污浊的躯体,泛着厌世的光亮,诱惑我,不断地。入睡之前一股脑地将自己扔进书中,在那里我可以既生存又死灭,亦或者像一个娇憨的孩童在慈母怀中笑与哭。立于生命固有的疑难,我在这里祈盼智慧与关怀,我回到了生命原始的零度。遽然有想写诗的冲动,念及一些人已经远离了我的生活,只有朦胧的记忆使我哀伤而温柔地颤动着。我徒然地压抑自己的文思,沉思着,阅读着。此时此刻,我与很多失散的人有着百尺高楼与广漠国土的隔离,还有这暗香浮动的深夜,只有我的眷念让一切在我的缅想中重生。

          我和朋友很早起床,备好了防晒的一切去了海岛。摇晃的船身与剧烈的日光让想起高中毕业去厦门的场景,无数往事纷纷扬扬地在我原以为淡漠的意识里复活。我无力去消化这么多往事,加之晕船,在一船笑语中我转身呕吐,用尽力气将体内的苦涩汁液吐入海中,生平历经所有难过往事如连贯成跃动的影视在我头脑里回放,耗尽我所有力气去负荷。吐完后,我无力地瘫在甲板上,仿佛与过往急速地打照面与挥手告别,我依旧无法回避内心深处的敏感脆弱。我无法理解圣地亚哥为何视海洋为女性,充满柔情的守候,我却只能感受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不安全感。到了芭提亚,我们吃了海鲜与水果,我顿时觉得好了很多。对朋友表示歉意,一个人在帐篷的躺椅上昏昏欲睡。醒来时,发现自身置身于山环海绕的岛屿上,肥硕的绿叶或正,或侧,或仰,或俯地聆听海浪撞击的声响。海洋也忙碌,盲目咀嚼着海草,把泡沫的鼻息不知疲倦地喷向四方。这样展示出岁月静好神色的我,是不会想起一个小时前玩拖曳伞的恐惧的。身体被轮船在高空中拖着走,恐惧也盘踞在我的所有意识中。失声,惊惧。可当我无意识放松身体,让它顺从轮船拉扯的大方向。恐惧会消减很多,能够生存下的基本需求让我无所想念。只是耳旁呼呼的风提醒自己浮在半空,我微微张开双臂,迎接冲下大地的坠落,被人接住,相安无事。如果顺从是一种具备能量的生存模式,那么如果我不动声色地服从每次聚合的安排,或许也不至于如此伤春悲秋了。最后,我们在水上市场上坐了小船,游游荡荡地望见了未被现代文明破坏的水上人家,舒缓的节奏让我错以为我人生的很大时光都在这条船上耗费。结束了所有行程,朋友有点惋惜我最后的海岛计划,我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内心地对悲喜都是平等看待的,都隶属于人生体验。它们带给我转瞬即逝的思想狂热凝结成了书面文字的晶体,是我丰美而私人的精神宝藏,妙处难与君说。

          大地被蝙蝠测量的黑暗吞噬掉,我们在夜色中打道回府,疾驰而过的是曼谷,我这样目不旁顾地守望着景致,不改姿势,在这样庄重的注目礼中,我完成了一次告别仪式。永远地记得了,山峰上的城镇如何承接银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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