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又吉直树 【】内为译注
当天的网络新闻里,出现了“Sparks解散!”这则报导。看到新闻之后,老家的母亲给我发来“辛苦了”的短信。这十年里,关于工作的事情,我从来只对父母报喜不报忧。从现在开始,就拼命报答他们的恩情吧。父母,也是让我成为了漫才师的人。
我点开了新闻的评论栏。
“这谁啊!”
“没听说过,搞笑艺人太多了!”
“有必要刊登这种无聊组合的解散新闻吗?”
“在电视上露过脸,但是因为不好笑又迅速消失了。加油!”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个组合吧?我也是。”
“不好笑的人根本不能算是搞笑艺人。”
“他们挺没意思的。啊啊,难道现在再也没有以前那种有趣的漫才师了吗?”
“照片好旧啊,没有最近拍的吗?”
“只有银发这个印象了,抱歉。”
“早就该解散了。”
“我虽然业余,但肯定比他们有趣!”
“我喜欢Sparks的漫才。”
“这是街道居委会的组合吗?现在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漫才师了。”
“少他妈染个头发流里流气的,人渣!”
“辛苦了。(谁?)”
“最后还能上网络新闻就挺值得庆幸了。”
“本来以为会有‘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何必恶语相向呢?’这种评论,不过关于这两个人应该没人这么想吧。嗯,我也不认识他们。”
“没听说过!这网站到底是以什么为基准来刊登新闻的啊?”
“最近的年轻艺人,真是一点都不好笑。”
“修业未成就急着出世,自然会被淘汰。”
对于仅有的几条正面评论,我心怀感激,它们拯救了我。而对那些将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年轻艺人全部加以否定的意见,我感到十分抱歉。没能保住你们长久以来一直怀有的“搞笑艺人都是好笑的”这种幻想,很是遗憾。
我从小就想成为漫才师。如果初中没能认识我的搭档的话,我还能成为漫才师吗?没能创造出仅凭漫才就能糊口的环境,我不想怪罪任何人,当然,更不可能归咎于时代。在世人眼中,我们或许的确连二流艺人都算不上。但是,对于那些坚信“我肯定比他们有趣”的人,我真心希望他们能登上舞台去尝试一下,哪怕一次也好。我并不是想说“你行你上啊”这种自命不凡的台词,而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们亲身体会一下世界的景色陡然改变的感觉。那种因为没有人被自己的创意逗笑而产生的恐惧,那种因为自己的创意逗笑了某人而产生的喜悦。
在毫无必要的事情上耗费大量的时间,很恐怖吧?明明是仅有一次的人生,用来挑战有可能完全得不到成果的事情,很可怕吧?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谁都可以做到。但是,不管是怯懦的胆小鬼、搞不清楚状况的自恋狂、亦或是无可救药的白痴,唯有鼓起勇气走上充满风险的舞台,全力表演足以颠覆常识的漫才,才能够成为漫才师。光是明白这点就已足够。在经过这场旷日持久的莽撞挑战之后,我认为我已经收获了自己的人生。
很久没有来吉祥寺口琴小巷的“美舟”了。延伸至二楼的陡峭台阶让我相当怀念。二楼依旧人声鼎沸,原先摆放在小电视机旁的招财猫也还在那里。神谷先生坐在我的面前,一边吃山药籽,一边喝着兑了水的烧酒。
“Sparks的漫才真是非常非常有意思。”
神谷先生似乎很开心,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神谷先生,您当时哭了对吧。”回想起当时的画面,我差点笑出声来。
“的确哭了啊,因为那样的漫才我从来没见过。既有理性的叙述,又有感情的爆发,两个互相矛盾的要素却结合得那么紧密。这就是属于Sparks的漫才啊。”神谷先生没有看我,大声说道。
“虽然没逗笑任何人,但能得到您的夸奖,比什么都开心。”
这是我毫无杂质的心声。
“如果真的存在每次出场都只有好评的漫才师的话,我也挺想见识见识的。”
神谷先生从第一杯酒下肚之后就一直在夸奖我。就和从前一样,我们被这里便宜的饭菜治愈了。我突然觉得,必须要向神谷先生道歉。
“神谷先生,对不起。”
神谷先生没有回话,只是津津有味地嚼着山药籽。对于即将放弃漫才的我,他会如何看待呢?神谷先生曾扬言自己从生到死都是漫才师,这样的他应该根本就没有想过我会因为Sparks的解散而离开演艺圈吧。就算会让他产生幻灭感,我也必须把这个决定告知最照顾我的神谷先生,我不能逃避。
“神谷先生,虽然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但我已经决定要离开演艺圈了。”
“嗯。”
神谷先生的表情非常柔和。我很庆幸现在店里十分喧闹。
“真的决定了吗?”
“决定了。没有山下,我什么都做不到。既然那家伙已经放弃艺人的身份了,我也只能做出同样的选择。”
神谷先生温柔的声音是我的软肋。我强烈地感觉到,正是因为有过这段几乎每日都与神谷先生共度的浓密时光,我才能坚持把漫才师之路走到今天。能与神谷先生相遇,我三生有幸。在没有与师傅商量的情况下就自作主张地决定与他分道扬镳,走向不同的世界,对这个决断我没有丝毫悔意。是神谷先生让我放弃了想变得伶牙俐齿的执念,也是他让我不再为自己并非不良分子而感到心虚。我从神谷先生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正是“活出自己的面貌”这句仿佛贴在厕所墙上的过时鸡汤般的道理。神谷先生把这句陈腔滥调融进了血液之中,用无比的激情将其付诸实践。所以,我也是时候离开神谷先生的身旁,走向自己的人生了。
“德永啊。”
咽下山药籽,神谷先生抬起了头。
“是。”
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我想笑着聆听。
“我觉得呢,对于艺人来说,根本就没有所谓‘隐退‘这回事哦。德永,你这十年来一直都在思考应该怎样搞笑。同时,也一直在剧场逗观众发笑,对吧?”
神谷先生的表情依然柔和,但声音却非常认真。
“是啊,不过偶尔也会有谁都不笑的日子。”
“偶尔是会有啦。但你一直在逗别人笑,这一点没问题吧?我觉得这已经能算得上是一种特殊能力了哦。就像拳击手的直拳一样。不管是多么没名气的拳手,都能靠自己的直拳杀人。搞笑艺人也是一个道理,只不过,艺人挥出去的拳越打越能让别人幸福。所以,哪怕离开了经纪公司去从事别的工作,也能用搞笑去打出一片天。要知道,拥有你这种拳头的家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得到的。
如果在这里吐槽他用拳击手举例子有点莫名其妙,他会不会生气呢?“用搞笑来去打出一片天”这句话,非常让人不爽,但又非常帅气。”
“大家都知道漫才是没法一个人表演的,起码得有两个人。但我觉得,光有两个人也还不够。我有时会想,假如世界上只有我们一组漫才师的话,我们还会这么努力吗?因为身边有一群厉害的家伙在,我们才会想要做出他们没有做过的事,或者继续他们未竟的工作吧?这样一来,我们和他们不就等于是在协同合作了吗。虽然同一个时代中,真正出名的组合屈指可数,但我们所有人都经历着与周围的人竞争,或是创作出独特的作品,或是遭到淘汰的这么一个过程。这是一场壮大的比赛,因为有胜负之分,所以才有乐趣。不过,即使是被淘汰的选手,也一定有其存在的价值。有些人可能会认为早知道赢不了的话还不如不参赛,有些人可能会认为除了冠军之外的选手都应该尽快改行,我不这么认为。如果这场比赛中只剩下冠军这一组参赛选手的话,他们的漫才一定不会好笑。所以,哪怕只站上过舞台一次的人,都是绝对必要的。而且,所有的艺人,都是因为别人的存在而成为艺人的。这个别人可能是家人,也可能是恋人。”
对于我来说,这个“别人”中,有搭档山下,有神谷先生,有我的家人,有后辈们。真树小姐也是其中之一。我想,所有与我相关的人,都是我成为漫才师的助力。
“所有人,都绝对是必要的。”
神谷先生用小指搅动着玻璃杯里的冰块。
“所以说,从现在开始,世界上全部的漫才,都与我们有关。因此,不管做什么工作,漫才师这个身份都是丢不掉的。”
说完,神谷先生把只剩冰块的杯子举到了嘴边,有些害羞。
“谢谢您的教导。不管我去了哪里,我都会用搞笑,去打出一片天的。”我刻意给“搞笑”两个字加了重音。
“别闹。”神谷先生说。
之后,我辞去了艺人的工作。开始在两家居酒屋不眠不休地打工赚钱。搭档回了老家大阪,似乎是在一家手机专卖店就职。我与神谷先生还时有联络,写着《神谷传》的笔记本也早已超过了二十本。不过其中一半以上都是些关于我自己,关于Sparks,关于恋爱的内容。如果从中筛选出能够反映神谷先生个人特点的轶事并加以总结归纳的话,说不定还真的能凑出一本传记。
但是,我直至今日也没有读过一本名人传记。虽然也摘抄了些神谷先生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写在传记里的自创诗句,但我真的拿不准传记里应不应该添加这些内容。
十一月过半,寒冬将至的信号从风中传来。
某日,大林先生给我打来电话,问我知不知道神谷先生的下落。他说神谷先生突然就失联了,工作也不去。我赶紧给神谷先生打电话,却没有人接。当天,我去了他位于三宿的公寓。神谷先生房间的门把手上挂着给新住户的电费和燃气费单据,想必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我突然想到,他会不会搬去了三轩茶屋附近的由贵小姐家呢?但如果神谷先生刻意不想露面,我没有理由贸然打扰。听大林先生说,神谷先生的欠款已经膨胀到了千万余元。离开公寓后,我走上了246号公路。凛冽的风刮个不停。接连开来几辆空的出租车,每辆车在经过我面前时都放慢速度窥视我,仿佛是在物色下一个猎物的巨型生物。
神谷先生究竟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