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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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不是张一冰想违抗营长的命令,而是实在太难受。他心想,自己没用,不能给她幸福放开她也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要求自己要做一个好人,当一个好兵,成为一个好领导?老子今天就想不守规矩一回!开了两瓶白酒,张一冰拿起来就喝。肖大力赶紧拦着,怕他情绪低落时喝坏了身体。
“大能耐,你说,这么多年她怎么就不能理解我?机关有什么好,我一个粗人在基层惯了,我离不开这!她怎么就不能就不能理解我……”
“大冰子,啥也别说了,哥们理解你!”
叮,两人撞了一杯。
“大能耐,你说我是那种攀龙附凤的人吗?嫌我在基层,她早干嘛了呀?嫌我在基层她当初别喜欢我!”
“大冰子,你这么说就有点过分了,人家可是将门之女,人家喜欢你说明人家不是物质至上的人,说明人家爱情观价值观端正!”
叮,两人又撞了一杯。
“大能耐,你说我怎么就那么放不下连队?你说我怎么就那么放不下老连长转业之前对我的嘱托,他说,你小子给我好好干,我们连出去的人必须得是打不死的男子汉!我把连队交给你了,我放心!”
“大冰子,老连长把你送到教导队,又亲自送你上军校,这我都知道!他转业那天在吉普车上一路哭到火车站,这我也知道!你离不开基层,是因为只有这里才最有兵味!你离不开,我也离不开,我们骨子里早已经离不开这里了!”
叮,两人撞了第三杯。
这三杯白酒灌下去,可有了醉意。
“大能耐,我到部队第一天,老兵们就告诉我,我们连队不远处有个哨卡,那里是团里最苦的地方!因为什么?因为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
“嘿嘿,大冰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学员那会儿有一次野外训练我拿着地图和指南针还是带错了路,你们把我暴打了一顿?”
“记得!记得!当时你跟教员毛遂自荐你要当方队长,一定要带领大家走到目的地。结果我们发现越走越不对劲,地标一个都对不上,后来才明白从出发就走反了!于是我们追着你想要把你专政了,你一路逃到公路上,求路过的老乡开拖拉机把我们带出山沟这才饶你一命!”
叮,走一个!
俩男人回忆起往事哈哈大笑,又喝了一杯。
“大冰子,你还记不记得,上军校冬天参加演习在野外住帐篷,咱俩在掩体里站二班岗的事儿?”
“怎么不记得!穿的棉衣棉裤加军大衣,还是冷!娘的,东北的冬天真能把人耳朵冻掉!当时老子就想,把老子冻死算了,冻死算烈士!”
“哈哈!于是我对你说,咱俩活动活动吧,你说好!我们就开始对打,可是掩体里面空间小,冬天穿的又多,根本施展不开嘛!打了没几下,就打不动了,气喘吁吁跟熊一样!”
“对对!大能耐,别看你谈恋爱比我厉害,但打架你总也打不过我!那次掩体里面也是你先求饶的,我问你还打不?你说不打了!这么多年这句对白就没换过!”
叮,再走一个!
“大冰子,这就是兵,这就是兵味儿!我们身上都是这样,跟那些少爷小姐们不一样,我们是一个泥坑一个泥坑爬出来,一个汗珠一个汗珠砸下去,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他们不能理解是因为他们没经历过,但是我们经历过的人都不后悔!”
两个人有些醉了,张一冰带着醉意问肖大力:“当初你背着吉他进军营,可是吉他落了几年灰。到了军校有了文艺汇演你才把它重新拿出来。如果不是因为文艺汇演拿了奖,可能你也分配不到现在的单位。你满意了么?”
“我不满意,大冰子。因为我还是喜欢在连队。我没有一天不想念连队的,想念教导队,想念被关禁闭的日子,想念能跟你们一起训练的军校!”
“大能耐,我真羡慕你和白芳芳!为什么偏偏是我喜欢上一个我配不上的人呢!”
“大冰子,我正要告诉你呢。我要转业了,因为我打算跟芳芳结婚。我想趁年轻多拼一拼,给她创造一个好点的生活环境,也不枉她默默支持我这么多年!”
“早就该结了!早就该结了!我祝你们幸福!军人苦,军嫂更苦,这我知道!可是谁又知道,我们军人不止有阳刚,还有柔情!”
原来,肖大力的转业报告早被批准,离队的日子也已经确定。但是他恳请领导能够让他在离队前最后一次带团参加演出,就是为了能够在转业之前在部队里以军人的身份与张一冰再见一面。
两个人抱头痛哭起来。
有句话说得好,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
这两个军龄十年多的军官,有太多的辛酸苦辣,也有太多的情感倾注在国防事业上,一般人理解不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得。
两个人互相扶着走出饭馆,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唱着《哨所的月亮》。张一冰当新兵的那天,老兵就教会了他们这首歌。因为想家的时候唱唱这首歌,就没那么想家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文工团的同志已经离开。张一冰看了一眼手机,除了肖大力发来一条消息以外,再没有什么动静。肖大力告诉他,兄弟保重,后会有期,婚礼他必须参加。
刺眼的阳光照进来,他头痛欲裂。
兄弟保重,后会有期。
这是他心里一直默念的话。关了手机,谁也不想联系。包括王枚。话已说开,选择权也已经交到了她的手上,他觉得自己能做的事,只剩等待。
7.
春节,这是一个多么喜气热闹的节日,是团圆的代名词。张一冰又一次在连队里度过。这批新兵将在春节过后下到连队里,他这个新兵连长要站好最后一班岗,让战士们过好在部队的第一个年。部队里过年没有那么多张灯结彩的习气,除了连队门口挂了两个大红灯笼,就没有其他应景的物件。战士们热热闹闹地打扫卫生,包着饺子,已婚的连队干部放了假回家过年,未婚的都跟战士们闹作一团。中国人习惯看春晚,在部队里过年更是把看春晚当成一件大事儿。时间一到,战士们都挤到电视前面,没有座位的还回去搬来了马扎。
张一冰来到值班室,给值班的战士们放假看晚会,自己替他们值班。这个春节对于他来说,是疏离的,仿佛自己置身热闹之外。隔着几扇门隐约传来春晚声音,和战士们的说笑声混在一起,像隔了几世那么远。
拨通家里电话,给父母拜年。之后又拨肖大力电话,连着拨了几遍都是无法接通。他感到奇怪,但又想到也许是信号不好。犹豫着,犹豫着,还是给小枚发了一条祝福的短信。等了好久,没有收到小枚的回信。张一冰自嘲地笑了笑,也许以后都会这样吧,彼此安好,天各一方。歌里不是这么唱的吗?当你的纤手搭上他的肩膀,我也会回过头泪流两行,祝福你,姑娘!
窗外响起热闹的鞭炮声,这是驻地百姓们在燃放烟花爆竹。站在窗前看着不断升起的形态各异的烟花,张一冰的心空荡荡的,此时就想放空自己什么都不想,像烟花一样绚烂到极致然后转瞬即逝,这样的人生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想起小枚送的礼物。打开礼盒之后发现是一张光盘。推进光驱里,电脑屏幕光线反射在他脸上,显得没有血色那样惨白。这是一个电子相册,配了浪漫的音乐,把两个人从小到大的照片以及相处以后的合照做成了动态相册。每一张都配了文字,有的温馨感人,有的忍俊不禁。可以看得出来,这是用心做的一份礼物,光盘里写满了全部的爱。
关上电脑,想哭。
反正睡不着,穿上大衣,戴上帽子手套,走到楼下散步。岗哨见了他,起立,敬礼。
二班岗,这曾经是自己最厌恶的岗哨,如今这些年轻的战士是不是也与自己当时的心态一样呢?但愿他们能在和平年代经过军旅生涯之后,羽翼能够迅速丰满,承载起生活的磨难。
零点的钟声响起,岗哨换岗。
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一年开始了。
两个月过去了,肖大力的手机总是打不通,张一冰也没有等来小枚的消息。
不知不觉中夏天来了。突然有一天,肖大力西装革履开着轿车出现在连队门口,着实把张一冰吓了一跳。
“你小子跑到哪去了?电话都联系不上,我都快要报警找人了!”张一冰打了肖大力一拳。
肖大力哈哈大笑着说到:“我找工作。不想接受安置,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理想的,觉得没脸见你,所以干脆消失了呗!”
张一冰有些生气地说:“你说什么呢?什么没脸见谁,这话说着就没意思了!你小子再敢这么说,我真让你彻底消失!”
两个人笑闹着,如新兵时候一样厮打了一阵。然后肖大力说请张一冰喝酒。
张一冰不敢多喝,倒是肖大力无所顾忌。他现在给一个大企业的老总当助理,因为人品好又当过兵,所以老总又让他兼职当保卫经理,这车就是老总给他配的。
“大冰子,咱有车了!我又刚买了房,交了首付。以后你到省会,就是有家的人了,敢不住我家我跟你急!”
“行行行,你现在少喝点酒,我就什么都听你的!”
那时候查酒驾还没有这么严,所以不少人都是酒后驾车。肖大力自然也非常自信地认为这点酒奈何不了自己的驾驶技术。当晚觥筹交错之后,肖大力执意开车回家,张一冰只好嘱咐他慢点开注意安全之类的,还被肖大力嘲笑啰嗦。张一冰要求他,每过一个服务区,就要打个电话给自己报平安。
过了几个服务区,肖大力都来电话嘲笑张一冰一番。可是张一冰悬着的心始终放不下,肖大力不安全抵达,他是一宿无法入睡的。
张一冰掐着手指算路程,距离上一次打电话时间间隔比较长,肖大力没来电话。他赶紧把电话回拨过去,却始终无法接通。他不愿意往最坏的方向联想,只好一遍一遍拨打电话,却始终无法接通。天亮的时候,他安慰自己说,也许肖大力是手机没电了,也许是在服务区睡着了,总之不会有事的。发了条短信给肖大力,让他见字回电。
几天过去了,没有接到肖大力的电话,而是接到白芳芳打来的电话。他张口就说嫂夫人好!可是,电话那端传来的却是白芳芳的失声痛哭。当晚肖大力酒驾回家,在高速公路上为了躲避超速的大货车,撞到了路边的基石。由于车速太快,车身翻了几翻滚落到路基外面的深沟里。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肖大力已经昏迷不醒。救护人员抬出浑身是血的他,抢救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了呼吸。
张一冰从不抽烟,可是此刻他最想点上一根狠狠地抽一口。翻箱倒柜地翻出来一包烟,烟叶已经干得没有了油。他大口喘着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感觉胸腔疼痛得就要炸开。手抖得厉害,点了几次都点不着烟。好不容易点燃之后,烟叶呲呲冒着火星,飘出青烟的姿态就像心事一样没头没脑地到处缭绕,惹人厌烦。猛吸了一口,干辣的烟呛进肺管,呛得他咳嗽不止。眼泪鼻涕一起流下,不知是被烟呛的,还是悲伤过了头。
总之,任它们流吧。天昏地暗了。
8.
张一冰请假参加肖大力的葬礼。白芳芳憔悴极了,眼睛失神地定住一个地方,很久不转一下。他感到心疼,这本该是展开生活新阶段的一对好友,结果人生就这么无情地开了个巨大的玩笑。他走过去,对她说:“芳芳,大力不在了,我就是你的亲哥哥!只要有我在,什么事情我都替你扛着!”白芳芳瘦弱的肩膀抖动着,泪水像断线珠子一样流下。张一冰眼圈红了,迅速离开。
白芳芳从背后叫住他,说:“你等等,刚才小枚来过了,这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张一冰边走边读那封信。
“亲爱的一冰: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请原谅我之前一直没有与你联系。我想,经过这么久的考虑,你我的想法应该已经成熟了。
大力的突然离世,是促使我下决心给你写信的一个重大原因。原来,生命太脆弱,脆弱到我们自己都无法把握。所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我突然能够理解了。
但是我真的没有勇气与你过分居的婚后生活,我也不想随军到那个山沟里。于是我想明白了,我离不开我的生活,同样你也离不开你的。
我也想明白了,等待这么多年,是我一直爱你的选择。如果不是因为你参加军区的股长培训,我也不会知道你在省会,所以当时我借口去看战友的名义,与你偶遇。是因为我一直在等待着你主动联系我,可是我没有等到。从教导队一别就是六年,我一直在等你。
亲爱的,我不能陪你过你想要的生活,但是我们都曾经真心地爱过彼此,把最美好的初恋和年华都给了对方,此生足矣。爱你,所以放手让你选择你想要的生活,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你永远是我心中,最可爱的人!
请你,要幸福。——王枚”
张一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忽然感觉,这一刻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到哪里去,身边过往的都是什么人……
他拿出钻戒,扔向了天空。钻戒刺眼的光芒划着弧度飞过,就像与自己的过往划了个界限。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