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不要——”
“嘭!”
震耳欲聋的女高音和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如炸弹引爆在207病房,响彻整个楼层。
邱扬紧紧地搂住了病床上的妻子韩雨晨,生怕妻子再去摔了什么东西。
“乖,不要这样……有我呢!乖……”邱扬轻柔温和的语气,连同室的病人以及赶来的护士都一并被感染到,大家都极其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可我成了瞎子!我看不见了!怎么办啊?邱扬?我该怎么办?”韩雨晨的双眼被蒙着黑布,不敢落泪,只能大喊着、发泄着。
“会好的,有我在,放心你会好的。医生不是说了是暂时性的?只要有合适的眼角膜,做了移植手术就会好的。”邱扬温柔地安慰着她。
“那要等到是么时候啊?我一天都不想看不见……一天都不想……”哭腔依然浓重。
邱扬还是那样紧紧地抱着她,她瘦削的双肩由于哭泣而抖动着。
沉默了许久后,韩雨晨仿佛完全冷静下来了。邱扬站起身,想倒杯水给她喝。
“邱扬,我们——离婚吧!”她清清楚楚地说,“如果我真的瞎了好不了……”
她的话被打断了,因为耳边“嘭”的一声,又有一个东西掉落在地上,成了碎片。
“你说什么呢?”邱扬瞪着她,虽然她看不见,邱扬还是瞪着她,“雨晨,你以为我会嫌弃你是吗?还是你觉得我照顾不好你?”
“我……不想拖累你,你还年轻……”她的声音明显低了些。
“你也很年轻啊!”邱扬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让自己手掌的温暖传递给她,“咱俩都年轻,都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要一起走。”他的口气那么坚定。
“可是……”
“不许可是!现在开始你要听我的,什么事儿都得听我的!我不许你再提这种事,不许你自怨自艾,不许……”他一本正经地命令她,用她早已习惯的口吻。
雨晨将自己轻轻靠在丈夫的身上,其实,她又怎么舍得离开他呢?
十天后,韩雨晨出院了。
邱扬明白,这是对妻子煎熬的开始,但对自己,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煎熬。
韩雨晨是一名小学语文教师,以前她的双手总是沾满白色的粉笔灰,而现在,她的双手总是摸索在一片茫茫黑暗中。
即使邱扬的父母和岳父岳母安排好了,轮流来家里照顾她,她仍然免不了磕磕碰碰,时常不是这里青紫就是那里擦破皮。于是家里“大动干戈”,所有的家具都被贴在墙边排排站,给雨晨开辟出了一条“专属通道”。
邱扬每天下班都是急急忙忙地赶回家,让父母们回去休息,然后,他就成了妻子的眼。
他喂她吃饭喝水,他领着她的手替她洗澡、甚至上厕所。
一天睡觉前,他细心地扶她上床,为她掖好被子,她突然轻声说:“给我念本书吧。”
“好。”
邱扬拿出最新的一本杂志,为她阅读。她静静地听着,时而蹙起眉头,时而会心微笑,邱扬时不时地抬头望望她,忽然停止了念书,轻声地说:“雨晨,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雨晨一愣:“我现在脸照镜子都不会……”
“可我……就是你的眼睛啊!”
“老公,你说……我现在天天就这样什么都做不了……万一一辈子都这样了怎么办?”她唉声叹气。
“不会不会,我天天给你那个主治大夫打电话呢,他早就承诺过,一有捐献的眼角膜就会让你去做手术的。再说,这次去复查,他不也说你休养得挺好嘛。”邱扬几乎每天的工作都有这一项:给妻子打气,顺带也鼓励自己。
邱扬和韩雨晨结婚还不到一年,韩雨晨就不幸地遭遇了这次车祸,本以为不幸中的万幸,没有受重伤,可没想到却造成了失明。一向乐观坚强的韩雨晨,住院期间被校长及同事们、学生和家长们鼓励着,一直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失落,甚至还调侃自己成了和胡歌一样遭遇的“明星”,也许以后,眼角上也会留下一道伤疤呢……
但她心里,又何尝不失落不压抑呢?毕竟,才二十五六岁的女子;毕竟,结婚才几个月,连孩子都没有呢;毕竟,她还遭受了外伤,头部和眼部,也做了手术……
如今一切,对于邱扬,又是另一番严峻的考验。
他从未敢告诉妻子,她的双目的确是可能永久性失明的,如果两年内不移植眼角膜的话。他只好,把自己想象到的最乐观的情况告诉妻子。
自己的小公司已经运营得有声有色,身为硕士的邱扬个人能力还是很强的,他为人又是那么宽厚体贴。对这段婚姻,他从未想过放弃,虽然照顾一个“盲人”,比以前辛苦劳累了太多,但他仍然坚持着。好在双方父母也帮忙太多,不至于让他焦头烂额。
大约出院四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邱扬照例给韩雨晨,念杂志上的文字。当他念到一篇小小说时,雨晨思忖片刻,突然说:“这篇小说的架构不是太好啊……如果是我,我觉得可以用倒叙的方式,这样会更有悬念,更有可读性……”
邱扬眼前一亮:“对呀雨晨!你以前不是也发表过一些小说什么的吗?不如,你写写稿子,我来帮你投稿怎么样?”
雨晨愣了愣,又歪着头思索了好一阵子:“可,我怎么写呀?学盲文吗?”
“不用不用,你只要把你想写的口述下来,我帮你打字不就行了?你知道我打字速度也是很快的,你只要稍微慢一点口述就没问题了。”
这一晚,夫妻俩都有些激动,他们的确好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
果真,韩雨晨就开始了留心的记忆。眼前虽然仍是黑暗,心里,却变得明亮起来。
果真,邱扬就开始了每晚的敲打键盘,记录雨晨的口述。原本的辛苦虽然没有改变,生活,却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月余,邱扬拿着一本暂新的杂志,风风火火地跑进家,雨晨清楚地听见他的脚步声都比平时加重了。
“雨晨!雨晨!你的文章发表了!发表了!”他气喘吁吁,她却听出了欢欣与鼓舞。
雨晨开心地笑了。自打车祸以来,她似乎还没有如此开心地笑过。
“快……快念给我听……”
“菊花茶,作者:雨滴……我给你取这笔名还不错吧嘿嘿……”
他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她一字一句地听得认真。
此后的日子,逐渐在黑暗中变得有了五彩缤纷的气息。
隔一段时日,邱扬便会告诉她:又一篇她的文章发表了,在这家报纸上,在那家杂志上……雨晨在这一次次的鼓励和夸赞下,写作越来越顺畅,邱扬打字也似乎比以前更快了。
“老公,今天帮我打一篇小说吧。题目:你是我的眼。”
“你是我的眼。老婆,你这篇小说,是想夸我吗?”
“嗯……那可不一定。也许还要骂骂你呢,嘻嘻。”
“那……我可不可以偷偷修改一下?我虽不是学文科的,好歹也是硕士呀,你可不许太丑化我啊,呵呵……”
伴随着微小而清脆的键盘声,夫妻俩的笑声,也那么清脆。
时光悄悄溜走了一年多,雨滴的名字,见诸许多的报刊杂志,韩雨晨,几乎成了一位知名的女作家。
这一天,邱扬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他已经苦苦地等待了一年多。
好在,有一位病逝的女患者同意捐献眼角膜;好在,妻子失明还不到两年,这个手术还来得及让她复明。
韩雨晨又住进了医院。医生详细检查过后,比较满意地说:“看来家属照料得很好啊!我觉得,手术成功的几率会比较高!”
接下来的手术,果然是很成功。
邱扬手里握着一面小镜子,紧张地坐在病床旁。护士的双手,轻柔地,一点一点地,将雨晨眼部的纱布拆下来……
雨晨闭着眼睛。许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了闭着眼睛,反正睁着也没什么不同。但这次,却真的不太一样了,她感觉到了光线。
是的,光线,即使她闭着眼也能感觉到的光线。多么奇妙啊!
她轻微地眨了一下眼……
她眯起眼睛……
她终于可以睁开眼了!她终于看见了!
邱扬,也忍不住落泪。他们欢呼着,留着泪,拥抱在一起。
雨晨惊觉:“老公,你瘦了好多……”
邱扬使劲地摇摇头:“我没有,是你瘦了,是我没有喂好你。”
欢喜的泪水,洒了一路,伴随着他们回到温馨的小家。家里变得“空旷”了许多,但雨晨却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心中许多许多的感慨溢出来,她想要付诸字里行间。
“老公,今天我终于可以自己打字了。”她坐在电脑前,一眼就看见桌面上那个文件夹《雨晨的作品》,点开一看,所有她的口述一字不漏,整整齐齐地列着队伍,像是一直在等待着她归来的检阅。
“不行不行,现在你的眼睛还需要休养。还是我来,你远一点看着就好。”
“那……我发表过的那些书报呢?你放哪里了?我要看,我要看。”她有点撒娇。
邱扬突然有点支支吾吾:“嗯……在……在书柜里。我去……给你拿。”
邱扬捧出五份报纸杂志来,雨晨接过来,坐在沙发上一本一本认认真真地翻阅,一边又问道:“还有呢?你告诉我的我都记着呢,一共是十三篇,第一篇叫《菊花茶》。你给我的这几份,最早的是这篇《你是我的眼》……老公,你不是故意把我写你的这篇放最上面给我看的吧?你知道的,没有那篇《菊花茶》的发表,哪有我的现在啊?”
见他没回答,她笑着抬起头,却见他远远地靠在门边,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
“怎么了?”她走过去,“老公?你怎么了?说话呀!”
“其它的……都在这里……”邱扬从身后取出一个大大的本子递给她。
雨晨接过,却是一份由A4纸打印而成的本子,用了彩色纸张作为封面,上面打印着几个大字:雨滴的作品。翻看一看,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他所说的发表的、却未刊登在书报上的文章,全数在此了。
眼前突然就模糊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湿润了纸张。
雨晨紧紧地抱住了曾经宽阔的肩膀:“老公,你怎么可以骗我呢?你撒了多大的一个谎你知道吗?没有你,我怎么会有今天?你是我的眼,你又不仅仅是我的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