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圆
我从左往右扫视货架,寻找番茄口味的乐事薯片。
“奥利奥生日蛋糕味买一送一,你的最爱的呃……”他转过头来微微的笑容那么温柔,让人看了就会完全沦陷。
“好划算啊!多囤点!”
“嗯。”他每从货架上取下一包,都会翻转到生产日期处仔细查看,确认没问题后,再把它们放到已经满了大半的购物车中。
“1、2、3、4、5、6,一共6包。”真好,幸福具体到可以清点。
付过款后,我打开一包打算边走边吃。撕开塑料袋时那种破坏的干脆声听起来略带疼痛,随之而来的才是一种甜腻的香气。一个个圆形的奥利奥整齐排列,每一枚都是双面的,表面是精致的纹理,中间有软糯甜蜜的夹心。
“双”是个美好的字眼,是幸福的近义词。
我取出一枚正要放进嘴里,前方抓娃娃机里的一只黑咖色玩具熊朝我微笑,眨了眨眼。在一堆白色、粉色、浅棕等浅色系的玩具熊里,如同奥利奥饼干颜色的它异常突出。我努力思考这是不是因为我眼花的时候,它又朝我歪了歪头,圆滚滚的双眼像黑宝石般吸引。
我发誓我并不是三月小孩,对玩具熊并不感冒,但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推我走了过去。
大黑
她把一枚奥利奥旋转着分开,带夹心的那面被送进嘴里,边嚼边把另一面放进投币口。
“咚——”一声,奥利奥被吞进了抓娃娃机的肠道。机器奏起轻快的音乐,五颜六色的彩灯一闪一闪,龙爪状的抓夹缓缓移动后从天而降把我罩住,她眼里闪烁的光随着我的跌落而熄灭。
她又取出一枚奥利奥,再旋转着分开,带夹心那面吃掉,把另一面投进机子。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一排奥利奥饼干都要被机器和她吃完了,我和她仍然隔着玻璃。她眼睛里的光亮了又暗,像在风挣扎随时熄灭的火苗。
我早就知道这一切是徒劳的。商场马上就要打烊,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只剩几个夜班工作人员驱赶零星的客人离场。每晚的深夜里,白得发蓝的灯光下,不大的值班室也显得空旷孤清,连人的影子缩成一团。
机器一直在呵欠,早就浑身睡气,甜腻的宵夜进肚也没法让它的精神振一点,抓夹当然有气无力。她才刚转身离开,机器就沉入甜蜜梦乡,估计甜食有助睡眠吧。呼噜声越来越响,催眠得值班人员昏昏欲睡。
起初,她手里的奥利奥是我勾引她过来的原因。但当她贴紧娃娃机的玻璃看我时,我反被拉进深远。不足5厘米的距离。她的眼睛长得真的好看,裹着一层雾气深不见底,吸引我往井底一探究竟。
我鬼神差使地钻出取物出口,尾随她而去。
程小圆
“生日蛋糕口味。”我轻轻地吐出这几个字,寄希望于语气在舌尖的停留能够使我进一步感受所谓的生日和蛋糕。
然并卵。
望着空空的饼干盒,我只想吐。生日味道没吃出来,倒是太他妈甜了。我很少吃甜食,甜食与我的性情不符,刚才一次性吃得太多,现在腻得口水发酸、喉咙发紧,还有点倒胃口。我一个劲地吞口水,搞不清是在稀释甜度还是强行把某些欲望吞进肚子里。
还剩一枚奥利奥,孤零零的,这多少让我有点伤感。虽然不爱吃甜食,但我觉得至少应该让这一切都更正式一点。像广告那样先扭一扭、舔一舔、再浸一浸,做法二逼但或许还能在仪式感里找到该钟爱甜腻的理由。
噢~仪式感。我突然想起点什么,掏出口红,在黑暗中凭感觉补涂。我有预感,刚刚吃饼干已经揩掉不少。
我把幸存的奥利奥举起来仔细观察,并用少有的严肃去思考该怎样吃才更有价值。脑海里浮现起刚刚在商场里见到的那对情侣。男孩细心地为女孩挑最爱的零食,备受宠爱的她像女王一样伸出食指仔细清点物品。他们之间充盈着一种类似饼干夹心那样柔软且有甜度的东西。可以想象,那未满的购物车日后将被细水长流逐渐填充。他们让我如此强烈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孤身一人。
我很羡慕那个女孩,她的幸福具体可以清点。我竟忘记去数数一盒奥利奥到底有多少个,毕竟包装只印有克重,而幸福却难以掂量。
“分一半给我呗~”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我转过头,是刚刚那只黑咖色玩具熊。
“什么?”
“奥利奥。”它指指我手中的饼干。
奥利奥在夜空中划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后,准确地落在了它手中。它举起来看,好像能从那枚饼干里研究出星象一样。之后它扭开一半,伸出右手把带夹心的那面递给我。
我摇了摇头。
它收回右手,伸出了左手,摊开的手心里放着没带夹心的那面。
我又摇了摇头。
“抓娃娃怎样才能成功?”
“现在不是成功了吗?”
我笑了,笑得捂住肚子,弯着腰走进充满魅紫色雾气的夜色里。
“不就是为了玩具掉出洞口的那一刻快感。”它跟上来,显得有些生气:“我多少朋友被带人回家后就搁置在角落,但它们的主人还在不断带回新的,呆在机器里至少不会落尘。”
“也许人需要很多很多的陪伴吧。”我有点来气,“我可从来没有夹成功过!”
我闲得无聊,玩过几次,但都没有成功过。最惨烈的一次是兑换了50个游戏币去夹一只穿着红色裤衩的蜡笔小新,用了49个还是夹不到。旁边一对年轻夫妇带着孩子,用5个游戏币就夹到了。
他们的欢呼声在我听来是一种惩罚。我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意识到积极欢乐的小新并不适合我,随即作罢。最后一个游戏币仍在我兜里,我并没有为此倾尽所有。
这次也一样。
“月亮掉地上了,去捡起来吧。”它打断了我的思绪,指指不远处镜面般的水中月。
打着漩涡的云雾不知何时消散了,水面上清晰地倒映着月亮,那么冷清又圆满。这么一池深不见底的湖,不留意再走几步掉下去会丧命吧。
见我站着没动,它跑向前去,背对着我,弯下腰在水里捞。踩过的水面上激起层层涟漪,原来那不过一滩水。返回后,它拿起我的手,在手心放了一枚沉甸甸的东西。
一枚像奥利奥那样大而厚的金币。
大黑
漩涡似的云飘在紫罗兰色的雾里,星星和月亮在朦胧背后散发着诡异的光。她机械而单薄地走在这个似乎隐藏了许多秘密的夜里,连她的影子都躲起来不见了。
对于我的出现,她并没有感到诧异,还很爽快地请我吃了最后一枚奥利奥。我只吃了一半,很想一起分享,但她只是摇头。
听说心里苦的人只要一点甜就够了。
她问我抓娃娃怎样才能成功,这个问题有点可笑。人类喜新厌旧,我不会也不想告诉她。她大笑着走进夜色中,笑声孤魂野鬼似的荡漾在空旷的夜里,惹得月亮从云雾中浮现。地面上一滩椭圆形的水盛着它,看起来像是泛着泪光的清澈瞳孔,深情又冷漠地仰望天空好像在期待什么。月光瀑布般倾泻,照得她苍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涂着漫到唇线之外的口红,两片薄薄的鲜艳嘴唇夸张地打开,像一朵如烈焰般绽放的红花,有种颓艳的美。
“也许人需要很多很多的陪伴吧。”她转过头来看我,目光荡漾着一层层荒凉,没有温度。孤独把她的眼凿成了深不见底的湖,我把小心翼翼拾起来,放到她手里。
正是这闪闪发亮的孤独使她与众不同。
我不知道她要去哪,也不想问,就只想静静地陪她走,此刻的我希望黎明永远不要来临。不过这一切很快被一个来自未知地区号码的电话打破,屏幕锲而不舍地闪烁搅动着黑夜,使原本安全的黑夜变危险又神秘。
她犹豫了十五秒钟,右滑接听,开了扩音。
“想知道你的缘分在哪里吗?谁会是你的真命天子或天女?你和ta之间是否命中注定?请拨打1919199,运用传统五行学说进行姓名、八字、手机号、QQ号码等配对缘分测试,免费打分。珍惜缘分,提高爱情命中率,请立马拨打1919199进行……”屏幕突然熄灭,深情的女声也断了,重归寂静的黑夜突然膨胀起来。
她连续按了几下home键,没有反应。没电了,她说,话语不带一丝语调的起伏。
我们再次沉默地往前走。那朵红花正在枯萎,这让我感到忧伤。
漫无目的地晃荡,我们来到了一个红色的电话亭。玻璃的外墙,能够关门的那种,像极了放大版的抓娃娃机。好像是谁按了启动键,那串电话诡异地在我脑海里循环播放,如同抓娃娃机运作时标配的欢乐音乐,好像有抓夹抓住了我们的脚往那边拉。
走进电话亭,关上门,门锁“咔”的一声郑重而旷远。她拿起话筒,我往投币口里投了剩下的那面没带夹心的奥利奥。
“Starry starry night,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 ……”彩铃出奇地大声,歌词倒是很应景。我下意识地抬头,布满星星的夜幕是灰蓝色的,漩涡云和紫罗兰色云雾消失后,月亮好像更亮了。
电话接通了。
我隐约听见一把磁性的男声,但不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反正惹得她笑出声来。不过是很柔软的,和刚刚那种恰到好处让我着迷的疯癫大笑不同。那朵火红的花朵又绽放了,且燃烧得更加旺。
我甚至看到濡满她双眼的雾气正渐渐消失散。
程小圆
这么沉的一枚金币,通货膨胀不那么厉害的话,估计我能提一年半载早退休吧。
已经好久没有人在深夜打来。不,应该说会打电话给我的人没几个。手机于我可有可无,它没电我并不感到奇怪。我知道那是来自钓鱼网站的电话,但我居然还是生出了“要是是手机当时还有电就好了”的假设。
站在这个封闭狭小的空间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仿佛是以前就来过这的那般熟悉。记忆和错觉我总分不清。
等待从未如此漫长。电话里头那首经典的《Vincent》也没法使我平静,我感到身体里的海浪开始翻涌奔腾撞击着心脏,心跳越来越快。为了分散注意力,我抬头看天空。当年梵高被吸进星空的漩涡里,混沌和现实已经不重要了吧。
“祝你生日快乐……”忧伤的旋律突然被切断,欢乐的音符从电话里流淌出来,我看着它们慢慢升到天空变成了闪烁的星星。
“谢谢。”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个祝福。
“生日快乐!宝贝~现在说不会太迟吧?”
“怎么会?12点还没过。”
“今天过得怎样?”
“挺快心的,还夹到了一个我想要的玩具熊。”
“厉害哟~”
“运气好而已。”
“吃过蛋糕没?”
“吃过了,不过太甜腻了。”
“以后我给你做吧,甜到恰到好处,保证好吃不腻!”
“不行,吃多了会胖。”
“胖又有什么关系?“他的笑声很温柔,像是黑夜里静静划过的流星,有着让人向往的吸引力。”等我们都老了,你胖了,我也会有啤酒肚。尽管你满脸皱纹,但我觉得你还是广场西门一枝花。”
我们聊到了以后。此刻未来如同一块可塑的橡皮泥,我放佛能够亲手把握、捏造它的形状:他会在每天早上第三个闹钟响的时候起床,悄悄伸出手臂从背后抱紧正在煮早餐的我;有时候,一切都会被突如其来的情欲打断,糊了的粥、焦了的鸡蛋、或是煮烂了的面条统统由他负责吃掉;午休过后,我会削一个苹果,两人分吃一半。他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眯着眼晒着太阳,我在一边写小说,时不时问他下一步剧情该怎么发展;晚上我们带着养的拉布拉多犬去公园散步,偶尔他会邀请我踩着广场上欢乐的节奏跳一支舞……
“那狗狗取什么名字好呢?”他问。
“叫‘夹心’吧。”
“挺好听的,有什么含义吗?”
“世界上哪有什么无坚不摧啊,不过是把最软的那部分藏起来而已。”
“你就住在我内心最柔软的位置啊。”情话那么甜却不觉腻。
“对哦~今年生日有什么愿望吗?”
“环游世界去拍照。”
“嗯……不然那么爱拍照的你怎么贴满一屋子照片?”
“别打断,我这话还没讲完。”
“请讲。”
我正酝酿着深情,电话那头却突然传来嘟嘟嘟声,我感到世界崩塌,整个人都被敲碎了,才猛地惊觉,时间到了,电话自动挂断。
嘟嘟嘟的声音缓慢而机械地重复着,如同不再波动的心电图,只剩下单调的哀鸣。我握着电话僵在那里,话还卡在我的喉咙里,它膨胀、绞成一团,使我难受、不知所措。
其实我想对他说,和你一起环游世界去拍照,一口气就做了三件美好又重要的事啊!会不会太过贪心了呢?那就先让我找到你吧。你到底在哪里呀?来找我的路还有多长?累了吗?你可以站在原地等我来找你,只要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哪……
突然我想起袋子里的那枚金币,仿佛找到了救命绳索。我猛地站起来,头脑眩晕,眼前一片发黑。
黑暗持续了几秒又恢复正常,如同电脑重启。在那个间隙,我伸手进口袋,摸到了那枚金币。
大黑
她头靠着玻璃,身体慢慢往下滑,像一只没被抓夹抓稳而掉落的公仔。
五分钟前她蹲在一边聊电话很开心,像躲在墙角偷吃糖果的小孩。我知道她撒了一些谎,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那朵红花又在绽放。不过,它现在跟着够钟的电话迅速枯萎了。显然,他们忘记了游戏规则,忘记了投下的每一枚币都有时间限制,忘记了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除了孤独。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个希望长夜永远不要结束的念头多么可笑。她突然站起来,把手伸进口袋,因激动还是慌张的手哆嗦着。我还没来得及阻止,金币已经哐当一声掉进深渊。
“您的号码有误,请查证后再拨……”标准客服的女声刮破了黑夜死一般的寂静,她疯了似的狂按退币按钮,嘴里念叨着什么,可惜那枚金币没有吐出来。
我很想为她做点什么,但我再也没有这个能力。从我将金币交到她手上的那一刻起,我就永远成为了一只普通的玩具熊。
她抱着话筒蹲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眼泪沿着眼角像小溪一样奔涌。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小溪会干涸,她的黎明再也不会来了。
真的再也不会来了。
不知何时起玻璃开始变花,如此晴朗的天空居然下起雨来。雨声慢慢变大变得急促,电话亭开始晃荡,摇摆得厉害。她还是面无表情,像一尊雕像那样一动不动。
我爬起来往玻璃外看,已是茫茫一片大海。漩涡似的云雾又回来了,巨浪快速翻滚奔涌,我们成了大海上的一个漂流瓶,跟着巨浪起伏。天上闪烁的星星变近了,那轮月亮明亮、巨大、完整无缺。
她终于跟着爬了起来,双手搭在玻璃上,脸贴近玻璃朝外看,和她第一次近距离看我时候一样。那枚月亮正好和她的瞳孔重叠,荒凉和孤寂都镶嵌在了她的眼眸里。你知道深井里倒映的那一小枚月亮吧?那么完美圆满,可无论怎样你是捞不起来、抓不住的。
海浪越来越汹涌,我们被抛得一次比一次高,总是感觉差点就能够得着月亮。就在无限接近月亮的那一瞬,一道风吹了进来。她猛地打开门跃了出去,张开双手,漫天的星空在她怀里。
她抱住了月亮,一起滑进了深渊。
下面播报一则新闻:
3月25日10时许,北京市人民路的火星商场3楼C区的抓娃娃机内发现一个女孩,被救出时已经没有呼吸,无外伤,身上残留浓烈的奶油气味,怀抱一只黑咖色的玩具熊。后经调查发现,该女子姓程,20岁,大连人,单亲,单身,单人来到北京打拼,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经法医检验,其胃部塞满未完全消化的奥利奥,这可能是造成死亡的原因。体表无明显外伤,初步排除案件可能。具体案情正进一步调查中。
By: 说多了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