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堆金砌玉的大殿上,一人斜卧在榻,右手撑着半个脑袋,双目微闭,嘴里哼着小调,表情十分悠闲,分外享受,放在膝盖上的左手手指轻敲着膝头,丝滑的缎面素衣随着手指动作轻轻飘动,听着琴乐之声惬意地享受午后时光。
殿内,玉柱旁。
一白衣男子端坐于琴前,水袖舞动,飘飘若仙;纤细修长的五指在七弦琴上来回奔跑,一曲悠扬,一曲婉转,听的人心醉神迷。
除了这名弹琴的男子,殿内的四方还坐着身着锦衣的官员,被大殿上的那位邀来听琴,只是静静地坐着,并不似殿上那位如此陶醉其中。
男子面上,一如往昔,平静如水,见此状况,亦是不觉什么,只是心中有一个念头:无趣、无趣至极。
这个男子,就是伯牙,春秋时期最精通琴艺的一流琴师,上国名公。
他的琴艺举国上下人尽皆知,许多业内人士都想和他交流琴道。
而更让他上心的是得出那登峰造极音律的答案,悟出以琴声表达心声的真谛。
七弦琴上,他十指于琴弦之上流转抚拨,琴音撩人,白袖伴舞,眉间微耸,雪白的面庞上没有流露半点表情,很快,眉间的微耸的褶皱也慢慢地被压在了心里。
他不解,
抬眼看去,大殿内身着华服的众位侧耳倾听,按照往常的习惯,大殿上的那位贵人若是高兴,便会一直听到用膳时分,若是不高兴,便很快就会停止这一切,想来今日便是要弹奏到用膳时。
大殿内四处坐着的听音者们有的双眼微合、有的望着桌上的茶水出神,有的自顾自地饮茶,只有大殿上的那位最是乐在其中。
直至最后一节音符的音律在空旷的大殿内止息,殿上侧卧着的人缓缓起身坐正,露出了赞许的目光,一声令下,众人都起身施礼,井然有序地出了这大殿。
午间,他独坐房中弹琴,欲悟妙音,却始终不得心意。
忽然他想起恩师曾告诉他说,东海的蓬莱岛,山海相连,景色独好,是最好的弹琴修心之地。
于是,他立马背上自己的七弦琴,一路乘船到东海的蓬莱岛上,站在一处高地,举目眺望,浪花激溅,海鸟翻飞;回首便是崇山峻岭,云雾缭绕;侧耳倾听,鸟鸣声幽,浪涌声急。他不禁叹道:“蓬莱,乃是仙境,乃是弹琴洗心上上之地。”
须臾,他已在近旁的青石上端坐,打开七弦琴就要拨弄,山幽林静,忽地福至心灵,心至慧生,自然界的交响乐从他的耳畔直入心灵。
他情不自禁地取琴弹奏,音随意转,山林里的飞鸟,海里的浪潮,似乎灵感也在一瞬间涌了上来,愈来愈顺,愈来愈找到了自己所求。
不觉,残阳快要落尽,他看到如此进步,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对着山海大笑,笑声在从山中打旋后又被推入了翻涌的浪潮。
家中,伯牙叫来了几位好友,茶余饭罢,雅兴忽至,便想将自己新悟出的琴道弹与友人听。
曲终,座下友人交口称赞,“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伯牙只是莞尔一笑,这样的话语他不知听了多少遍,可始终却开心不起来。
自问,他要的不是谄媚的夸赞,也不是虚荣的捧杀,无非是一位真正能够懂他琴的人。
而那个人,一生中很难遇见。
时值中秋前后,伯牙近来也无太多紧要之事,闲暇之余,一时来了雅兴,但是家中已是难以承载自己的满腔热情了。
突然想到了蓬莱岛,那里景色如画,山鸟花鱼,云海浪涌,非常之雅。
当即就踏上了去路。
这次,他并未急于弹琴,而是在山中游览一圈,见到太阳快到了天边的海平线,便想去刚刚路过的湖中凉亭一坐。
他径直向亭中走去,凉亭虽然稍微有些岁月的痕迹,但长廊基本可以通向凉亭,虽有些小却小的雅致,踏过长廊,走入亭中,亭中有一石桌,斑斑驳驳,伯牙拂去桌面的尘土,看见上面刻着几行字“高山不语钟灵毓秀,流水不言泽被万物”。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这个地方真好,连道“雅,真雅”。
此时天尽头还散发着几缕橙黄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的七弦琴,放在石桌上,拨弄起了琴弦。
他五指于琴弦徘徊,琴弦动荡间传出一声声悠扬的琴声,声声悦耳,渐入佳境。
突然,听到岸上有人拍手叫绝,并说道:这琴弹得真好啊,让人不禁想到了天空的辽阔高远。听到这里,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立刻起身走出亭外。
伯牙向来宠辱不惊,对他来说,懂得才最难得。
落阳尽头的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殆尽了,只剩下橙黄色的晚霞,月亮已经出来了,在逐渐黧黑的天空里悬着,愈发明亮了。
麻麻的暮色中,他向着岸边走去,看到命运中的知音时,他是有些惊讶的,但更多的是不露声色的欣喜。
他惊讶的是,眼前这位穿着蓑衣,戴着一顶破旧斗笠的人,在他身旁,还斜靠着一个冲担,两捆张牙舞爪的干柴就那样倾斜着身子靠在石头上,旁边躺着一把银亮的板斧,竟然是一个扛柴回家的年轻樵夫!
不过无所谓,眼前这位樵夫装扮的人,似乎也是喜爱琴乐之人,他好像能够听懂我的琴,或许我是遇到了真正懂我的人,却也未必,说不定刚刚也只是巧合。伯牙隐隐这样想着,面上仍旧不露出任何异常的表情。
两人相互施礼后,他便邀请樵夫一同入亭。
在这少有人烟的大山之中,遇见即是天意,听懂一人心思,哪怕它是巧合,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缘分。
如此,伯牙迫切地想要知道眼前这个樵夫是否真的懂得自己混在琴中的小心思。
望尽山巅,此时皎月高悬,高山依旧如白日那般巍峨险峻。忽地,伯牙压眸,双手拨动琴弦,一时音随意转,与方才琴声截然不同。
他本以为,这位樵夫,未必真的能听懂他琴声里的所言之物。世事难料,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眼前这位樵夫,在他这个念头还未闪过时,就立马大声地赞叹道:“好听,弹得太好了,这琴音就像大山一样高峻巍峨,真是妙极了!”
他本在舞蹈的手指在琴弦上停顿了那么一两秒,嘴角牵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心中猛地有一种极其新鲜的情感从心底最深处升上来,将它的雅兴推到了极致。
再一次抚拨琴弦,又是另外一番味道,琴音嘈切,回荡在整个月色朦胧的大山之中。樵夫听完,又一次拍手叫绝:妙哉,妙哉,这琴音怎就如此美妙,就像那山中的淙淙流水,不疾不徐地流注大海。好听!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他遇到过很多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读懂过他的心意,这许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孤独,可始料未及的是,眼前的樵夫竟然通过音律就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于他而言,眼前这位樵夫不是知己是什么。
他平复了最后降落下的音调,起身恭敬地向坐在对面的樵夫报了自己的姓名,晚风轻拂过,他垂下素白的衣袂微微摆动,林中的树木沙沙地响,他知樵夫名叫子期,姓钟。
月华如练,一抹皎洁洒落在湖中的凉亭,凉亭内的两人俨然故人重逢,很快便交谈起来。在与子期的对话中,伯牙发现子期虽是樵夫,却有着人生大境界——笑傲风雨的旷达,坦然达观的心态。故而,伯牙的内心,对子期又加了几分敬佩与爱重。
不等子期开口,他立马问道:“子期今岁青春多少?”。
子期淡淡道:“虚度27个年华了”。
伯牙抱拳:“我比你大一岁,子期若是不嫌弃,我想和你结为兄弟,引为知己。”
话音刚落,子期笑笑说:大人这话就不对了,你是上国的名公,而我是那穷乡里的贱民,怎么好做你的兄弟,就别说与我这个贱民成为知己了。
一丝伤感游走于眉间,但很快又被坚定的目光驱赶,他叹道:相识满天下,知心有几人?如果能与你结拜为兄弟,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幸运,如果要按照富贵贫贱来交友,你把我俞伯牙当成什么样的人了?”。
子期听到此,脸上漾开了笑意,也不再继续推辞。
于是他去了船舱里拿来了香炉,就着月色,两人就在凉亭中顶礼八拜。
如此,他为兄,子期为弟。
眼看着皎月慢慢升上正空,夜晚的凉意更甚了,于是两人便不舍地作罢,并且互相约定,明年此时在这里重逢,到时候一定要对酒当歌,管他人生几何。
树叶黄了又绿,又是一年中秋佳节,他手中拿着童子给他端来的月饼,甜香味扑鼻而来,一曲终了,他拿起月饼,咬上了一口,感觉味道不错。心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过几天去见自子期的时候,让家中的厨师再多做一些,好与子期一同分享。
期待的本质似乎就是一场冒险,未知的东西都充满了冒险。
约期至。
他怀着一忱热血,满心期待地乘船到了这个有高山有流水的地方。为防带来的酒肉疏饭变冷,便一直放在船中让童子照管。他一人下了船,走向湖心中的凉亭。他环顾四周,这里的风景与去年别无二致,不知为什么,在他眼里却觉得今年的风景要胜过去年。
很快便来到了凉亭的长廊,他看到亭中有一人正坐在凉亭内,但他已经确认那个人不是自己的知己义弟子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忽然涌上心头,他加快脚步,走上前一看,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老者见他来,也不等他发问,直言道:“大人可是上国名公俞伯牙?”。他点头,老者又说:“老汉我是子期的父亲,家中贫寒,子期积劳成疾,半个月前子期就已经去世了,子期去世前嘱托我今时今日在这里等你,担心你在这里久等,让我来告诉你,他,无法赴约了”。伯牙彻底呆了,傻傻地看着石桌,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想着去年今日,自己与子期如何畅意开怀,而今...真是世事难料啊。
伯牙忍住悲伤,抬头问子期父亲:“子期葬在何处?可否请伯父带我去子期坟前”子期的父亲点了点头。伯牙带着自己的七弦琴跟着子期的父亲来到了子期坟前。
墓碑、香烛、纸钱、垒起的新土、近处的人家、远处的山...他心中悲痛万分。
伯牙席地而坐,想要为自己的兄弟、平生唯一的知己抚上最后一曲,这一曲,抚得甚是悲凉,子期父亲见状,默默离开了。
这一曲弹得甚久,他已不知自己弹了多久,只感觉心中郁郁不得解,知己难得,哪料世事无常。
一曲终了,伯牙起身将自己心爱的古琴往地上一砸,弦断,琴碎。
知己已入黄泉,平生誓不再弹琴。
便笑着哭着缓缓走回了亭中,此刻,本该是知己把酒言欢之时,却哪里知道,人生苦短,知音难求。
若是人生得幸,觅得知音,当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