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9)国师 百里川

晏宁等了很久。
一直到太阳西下,才见小径的那一头出现两个人影,一个玄色衣裳的男人牵着小公主向这边走来,两人还在说着话。走近了见那人虽生华发,面庞却不见衰老,神色温柔可亲。晏宁迎上去行礼,小公主向晏宁说,“这是本公主干爹。”
???嗯嗯?
那人笑着捏了下小公主手心,“莫要淘气,”对晏宁说道“不过平安说的是真的,我俗名已忘,可唤我百里。”
晏宁郑重地执礼“卑职晏宁,参见国师。”

竹屋后种了几株梅花,下有两丛牡丹,几只鹤走来走去觅草籽小虫,并不见外。国师放了些饵料在小公主手里,那些鹤便踩着优雅的步子向她走过来,小公主一手喂着鹤,一手去轻轻摸它们羽毛。国师看着她微笑起来,也帮身旁蹭自己的幼鹤挠了把下巴。

两人进了屋,烛灯已点亮了,陇放的茶还未凉。国师拿出一封尚未封口的信递给小公主,小公主挑眉说:“你又不封口,不怕我偷看呀?”
“刚才与你说的都是一样的,你看了去也没有什么。”小公主切了一声,把信拿出来看了一遍,然后问他封泥在哪儿。国师给她指明,她就爬过去翻柜子,那柜子里很随便地放着国师印和杂物,小公主还寻了许久才找到那个红玉貔貅。
国师想了想,问道:“按习俗说,你成亲了我是不是也该要做什么?”
小公主毫不客气“你该送我一份好大的嫁妆。”
国师笑着晃杯子,窗户那边很远的地方站着晏宁,他此时抬头望着天边的飞鹤,薄暮四垂,霞光在他身上渲染出温暖的色彩。
“这个人很好,”国师说“他的祖先都是骁勇善战的人。”
小公主问:“是他们的英灵在守护他吗?”
国师点头,“你选了这个人?”
小公主看着晏宁,晏宁看着远山,“我应该选他。”
国师摸摸她的头,掌心暖热,“有你阿耶,还有皇兄皇姐,你大可以开心地选自己欢喜的人。”

“小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小公主微笑着说。
小时候她以为海外有仙州,阿耶母后会永远恩爱,皇兄皇姐会永远疼宠她,以为自己福荣深厚,可以无所不为。

下山到来时那个小亭,已有宫里派来的人等着了,晏宁认出金吾卫的副统领葛曦,两人点头算是招呼了。小公主看着他俩“你们俩招呼就不能说话,像对暗号似的。”小梅花扶着公主偷笑,晏宁讪讪地握住剑柄跟在阿冽身后走着,葛曦挤眉弄眼对晏宁使眼色。

官道上来迎接的车架便是传说中的国师辇,碧玉做祥云,有七色仙鹤,九色山鹿,六红马拉辇。国师多年不入世,国师辇近二十年未出过鸿胪寺,上一次还是在当今天子登基大典。
听老国公说当年国师只露过惊鸿一面,一支拂尘强压下当时天生神力的冠军大将李横,那李横十五岁能扛鼎,二十一岁一个人就能支起长安的浮桥,最善用武器是把三百斤的流星锤。听说那年被国师拂尘压下后,日夜思索,奔去藏名山跪了三日请求国师收其为弟子,师父是没有拜成的,但也不知被点拨了什么,从藏名山归来后字认不全的人竟开始潜心习书,大器晚成,如今竟已成了一方的儒将了。

葛曦听他讲故事津津有味。
先皇后也曾是上一代巫女,去后小公主作了现任巫女。葛曦问晏宁见到国师感觉怎么样,晏宁如实说:“很年轻的模样,三十岁。”葛曦挠头,“国师是仙人,自然是不老的。”晏宁追问“如何就得知他乃仙人了?”葛曦叼着草根哼哼:“八年前你还在西北。先皇后薨,丹荣公主回了京城就发高烧一直退不下去,鸿胪寺都在准备后事了,国师那时入宫过的。”
葛曦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时我还跟在老统领身边,多事之秋谁都不敢放松,金吾卫全调起来巡逻,左右统领还守在殿内,国师只身一人进内殿。金吾卫无一人察觉。”
葛曦很努力地寻找词汇“我只在殿下远远看过国师一眼,只觉得这是个神采非凡的年轻男子,非凡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当今世上的没有人有国师那样的神采的。”
后来的事晏宁也知道了,天子加封了当时还是皇女的小公主,改封号平安为丹荣。之后公主的烧便奇迹般渐退,只是仍落下了病根,身子一直弱着。
“国师的样子确实是没有变的。”一直在后边默默听他俩说话的阿冽突然出声。“呀!”葛曦吐掉唇上的草梗“冽哥!”阿冽点点头,驱马上前去了。
晏宁悄悄问“你怎么比阿冽小?”葛曦点头“没呢,只是我比试输了他,叫声哥不为过。”
“打回来啊!”晏宁怂恿葛曦“要有斗志啊!”
葛曦剐他一眼刀。

不管怎么说,天星垂野一事百姓间是议论纷纷,此时见到国师辇这样醒目地从藏名山驶回京都,便也知请过了国师,民心稍安。路上遇到了夹道跪拜的百姓,辇边帷幕挽了上去,穿着巫女服的小公主并不看人。裙尾的鹤羽织成一片锦色暗纹,飞雪穿不进,纷扬大雪里她只垂眸端坐,不染人间烟火。
这与那个会在红伶馆调戏晏宁的公主不同,那是凡尘里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这个人是从云外来客,是云雾缭绕的藏名山里圣洁的巫女。

三天后回到京都,国师辇直入大明殿。
风雪甚喧,通报的侍卫要花十成十了力气才能使大殿众人都听清旨意,丹荣公主此时仍是巫女,国师的信使,所以她只行了躬礼。
丹荣将国师予的信呈了上去。天子拆了信看完,老太监将信传给朝野。
天星来处,福祸相依。
朝野纷纭的议论,丹荣呈了信便退下去,从后堂又绕进大殿上的屏风一侧,女官们轻轻行礼,她挥手免礼,小卓子过来扶着她听。

听了一晌,朝野上下的意思倒是差不多。天星来处也就是西北的陇首。西北这些年一直不太平,重兵镇守着,八年前陇首趁着大岐忙于东北战事突然出兵占了几座城池,但当年他们御驾亲征的陇首老天子被一箭射了个穿胸,回去没挺住两三年便死了,后来的大王与几个兄弟斗得不可开交,去年一个小王把大王斗下去了,指不定又要如何。
大岐这些年拨给军政的银子如流水,四支大军新兵一波一波地送去,江南这几年的收成又好,朝野上要收复那几座城池的呼声一直没有断下去过。丹荣倒是想促成这事,大岐现今各方都镇守着干将,要选兵调将,极大的可能要把她哥哥调回来。
只是现在最能说决定话的那几个老狐狸,仿佛还没下定决心。

散了朝又去紫宸殿,梅花为她撩开挡风的帘子,天子都等了一会儿了,见她刚才殿上盘起来的头发解了只挽个双螺髻,眯着眼问她“不臭美啦?”小公主吐舌头“头皮都扯麻了。”
天子大手一挥,又揉了她头两把。
“天星垂野一事,干爹还让我告诉阿耶一声,说“万事皆在人为。””
天星来处,福祸相依,事在人为。
天子沉吟一声,问她:“今日朝上大臣们的议论你都听了,有什么要说的吗?”
小公主不紧不慢地说:“干爹的意思,似乎西北那边的确是出了事,具体还要等那边的探子消息,若是有机可乘,我们可向陇首出兵。”
天子试了口茶温,问“你也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小公主却摇头,“也不一定,福祸相倚,虽说事在人为,但天时却不知是什么时候,江南一带今年雪下得晚,我在那边的庄子管家都给我说怕春来要起蝗灾,收成不好。”
小公主皱眉看她爹“江南官员应该还在统计具体的情况,应当也就这几日的会呈上详细的消息来。”

殿外几位御史丞相到了,这时进殿来商议国事,丹荣站在桌旁看奏章,请安谢恩没有异样的便盖小印,有待商榷的,朝中重事留待她阿耶看过定夺,这边丞相们与天子商讨政事,她整理好奏章推给老冯,老冯再看了,有要紧的若被遗漏,便轻声地告诉她。奏折里确是有江南来的蝗灾的禀报,她便把把那封放在最上头。整理完备了,便立在一旁听她阿耶和人商议政事。
殿前书侍她从十岁时便做着,朝中人见她已是寻常了。此时他们议论的,是上半年的降番,北边一个叫做东藜的小国,送来了和亲公主与质子—他们国主的嫡公主与嫡长子。这个小国前几年很不老实,在东北那边隔一条河与大岐相望,夜里洑水跑到大岐的地盘上骚扰抢劫,还对大岐的商队敲竹杠收过路费,后来四公主只了五千兵马过去,用沙袋填断了水道,不到半月便拿下了六州八十县,东藜国君亲自到前线投了降书。
丹荣眉头一皱:“是哪个公主?” 林尚书捋了把自己的大胡子,笑眯眯地答到“名字叫润玉,从前的封号叫做珠玉公主。”
丹荣记得可清楚了,她铺子里的商队,从前经过东藜是被这公主遇上狠狠敲了一笔的,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那一回的商队里运送的是高丽珍珠与香料,是高丽王子跟小公主签的买卖只向长安城里送的珍宝,京城里多少富家贵胄的夫人小姐订着的货呢,生生被那珠玉公主敲抢去了大半,赔了好大一笔,事后高丽王子被十二转书送过去骂了一顿,请来了王宫军给商队护航,又从她这里要去了半分的利。林尚书这样狐狸,弯着满眼笑意看丹荣公主做何反应,丹荣也没让人失望,人一拍案起来了,竖瞳横眉“好啊!这回可定要让她把吞咱们的东西给吐出来!”
天子老子坐台上盘腿,故意虎着脸训到:“看你那小家子气!”
小公主略微思考了一下,坐回去重新拍案道“这回定要让他们把吞咱们的税钱给吐出来!”
斛律侍郎掩嘴轻笑,侍郎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平日里一向端肃,这一笑让旁人也没忍住了,几人脸上也都浮现了一点笑意,连容尚书都忍不住弹了弹笏板。

外臣走完了,天子老子问她:“那回丢了多少钱?”小公主愤愤地“一万多两!”天子老子轻蔑道“一万两银子就这样让你看重?丢人。”小公主瞪大眼睛,“是一万两黄金!!”
“混账!”天子老子一巴掌拍案,奏折哗啦一下如山倒。

话说这润玉公主五天前上路,还要二十来天才到得了京城。应该恰是春节。
小公主暂还没有功夫探听这事,腊月里她和亲姐的封地官员就要来叙职,这一年的银钱都要送来,过几日同在东北的舅舅终于要回来休养残躯了。母亲的旧部往来,处处都是要紧的事,那个润玉公主,等到了长安再收拾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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