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歇，一介游子。

说好听点叫游历天下，说难听点是流浪四方，没有充足的旅行经费，双眼受制于双脚的速度，反倒将形形色色的面孔看得真切。

他的母国早就被灭了，其他小国也在被相继吞灭，大争之世全凭实力说话，给万千生灵造成了创伤，同时也释放出登台亮相的机会。

战国大舞台，有才你就来。

脚步拓宽着眼界，见解凝聚着才学，黄歇逐渐修炼出绝世口才，口才背后不光是睿智的思维，还有对全局动态的即时把控。

辨天辩地辨到没有对手，黄歇就走进楚国都城找楚王，楚王正为秦国霸凌而头疼，看到黄歇的口才这么好，就将他塞进使团去秦国议和。

一路北上，走到半路就传来惊天噩耗，秦国与韩魏达成战略合作，三国出兵要把楚国打到解体，人家连利润分配表都做好了。

往前走吧，万一被秦王砍了呢？

往后退吧，没法向楚王交差啊。

真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黄歇，你嘿嘿笑啥呢？

黄歇一手拿着算盘，一手拿着纸笔，噼里啪啦的给秦王写好文书，先以强大秦国为立意，再以三家分晋和吴楚争霸做论证，然后用诗经和易经名句润色，最终将矛头指向了韩魏两国。

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则危，累釭是也。

易曰：狐涉水，濡其尾。

诗云：趯趯毚免，还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

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彊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

快走，快走，别误了大事！

楚国使团递交了文书，秦王足足看了两个时辰，原文太长没找到一键三连的地方，就给回复了一个大大的“善”字。

黄歇画了一张大饼，这让秦王想起一张更大的饼，曾经有位骑牛的白胡子老头，西出秦国时留下句预言：秦始与周合，合而离，五百岁当复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

秦王将文书扔在一边，走到天下版图前也打起了算盘，他让白起去解散韩魏联军，还给楚王准备了丰厚的礼品，条件是将太子送到秦国当人质。

楚国使团哭丧着脸，有人让黄歇再想想办法，楚怀王被秦国囚禁致死，新王继位又被打到迁都，送太子入秦的风险实在太大了。

黄歇没有说话，联盟之间的利害关系粗如渔网，到处都是施展口才的发力点，秦王的缜密心思坚如磐石，贸然开口搞不好会结果更惨。

招数，对缝隙越大的人和事越管用。

回吧，我给楚王做汇报。

黄歇显然多虑了，楚王听到秦国退兵就头不疼了，至于送太子去做质子有个啥，自己当年也在秦国做过质子，还砍死个大夫之后跑回楚国了。

以大局为重的名义，往往掩饰着不同情形的本质，有些是卧薪尝胆的隐忍，有些是委曲求全的惧怕，放逐屈原的楚王无疑属于后者（见秦岭一白.屈原篇）。

看到儿子要走了，做父亲的内心多少有些愧疚，太子和质子只有一字之别，待遇和地位却相差千里，楚王对黄歇说道：你口才好，陪着太子去秦国吧。

机会，伴随着风险降临了。

熊完和黄歇走进秦国，诺大的咸阳城宛如一座监狱，他们既不能辱没楚国的名头，还得在调侃挤兑声中克制着脾气。

秦楚之间有点风吹草动，做质子的熊完必然首当其冲，黄歇使出浑身解数施展口才，送礼加请客吃饭来结交秦国官员。

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他们在秦国的处境越来越宽松，对楚国的思念也越来越强烈，然而却始终没有人接他们回家。

楚国使臣来秦国访问，连带着探视他们都像例行公务，熊完望着车马南去的滚滚烟尘，黄歇矗立在太子身后沉默不语。

整整十年，黄歇陪伴着楚国太子。

一个冬日的清晨，鹅毛大雪铺满了房檐庭院，熊完和黄歇在廊下煮酒赏梅，楚国使者敲开了大门，一瘸一拐的跑到熊完身旁，低声说道：你爹快挂了。

熊完蹭的站起身来，霎时间分不清悲恸还是激切，他只有一个父王，父王却有很多儿子，王位不会空着等他回去了继承。

太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黄歇顶着风雪去找秦相范雎，套交情，论辩才，想让范雎帮忙开个通行证，太子回国继位必定感念秦相。

范雎收礼的时候不含糊，处理事情仍然以秦国利益为重，他把楚王病危的消息告诉秦王，还建议先派人过去打探下情况。

万一，楚王那老小子耍诈呢？

黄歇也急了，等到秦国确认楚王病危的消息，熊完立马就变成了勒索对象，肯定签一堆割地协议才能走，关键是回去了还不一定赶得上。

剑走偏锋还是坐以待毙，黄歇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他对熊完说道：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臣请止，以死当之。

熊完换上黄歇的衣服，深鞠一躬便转身钻进车厢，黄歇穿着太子的衣服，望着楚国使团缓缓离去，也转身走进了空荡荡的院子。

庭院里的腊梅含苞待放，廊檐下的酒具凌乱不堪，黄歇孤零零地跪坐在桌前，在雨雪消融的滴答声中，温好了一壶驱散寒意的烈酒。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紧闭的大门没有被人踹开，黄歇明白太子已经逃回楚国了，他换上臣子本该穿的衣服，迎着冬日暖阳走进了秦王宫。

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原赐死。

黄歇在以进为退，因为他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等到消息传开被拖狗似的押走，还不如高调宣示自己的道义担当，哪怕被处死也活得堂堂正正。

秦王听说熊完跑了，一怒之下就要赐死黄歇，秦相范雎赶紧站出来阻拦，说道：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

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范雎瞅准时机来了个三全其美，不光救下了黄歇的性命，而且避免了让秦王犯错，更在最大程度上保全了秦国利益。

时势流转，祸福相依，黄歇凭借换命的智慧和勇气，带着秦王备好的丰厚礼品，踏上了阔别十年的回国之路，迎接他的正是患难与共的熊完。

兄弟，让你受惊了...

三个月后，熊完继位为楚考烈王，任命黄歇为令尹总领朝政，还划分淮北十二县作为封地，一介游子登堂入室号称春申君。

没有人能够随随便便成功，比起躺在父祖辈功劳簿上的人，白手起家的过程不光充满凶险，还有内心想要扎下根脉的得失忧虑。

淮北封地毗邻齐国，三天两头就来个擦枪走火，春申君建议设为郡县更加合理，将个人封地置换到江东地区，哪怕严重缩水也没有关系。

登上吴国故都的城楼，眺望着远山如黛的安宁祥和，春申君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见五百年前在此上演的吴越争霸。

他带领百姓们挖渠筑堤，将这片封地治理的欣欣向荣，当地人感念春申君的功德，以他的称号为山水命名，直到两千多年后还被称为申城。

然而，战国终究是个大舞台。

长平之战，赵国被秦国打得濒临破产，平原君带着二十门客去楚国求救，双方正在很体面的讨价还价，毛遂握着匕首冲上去劫持了楚王。

所有人傻眼了，春申君刹那间有种熟悉的感觉，这家伙肯定也是一介游子，随后扭头看向赵胜，平原君哭笑不得的说道：我跟他不熟啊（见秦岭一白.毛遂篇）。

楚王被逼着歃血为盟，信陵君也在窃符救赵，楚魏联手协助赵国打退秦军，但是在这场胜仗的背后，春申君看到了门客的巨大威力。

齐国的孟尝君，赵国的平原君，魏国的信陵君，这些招揽门客的公子皆是王族，春申君翻了翻户口本，八代以内连个村长都没干过。

月落乌啼，春申君在庭院里来回踱步，院门外是盘根错节的老旧贵族，他之所以能够牢牢地稳居相位，仰仗的只是楚王的一句许诺而已。

那晚，春申君又做梦了。

熊完：十年了，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黄歇：太子，再等等吧。

熊完：你口才好，再讲点游历见闻吧。

黄歇：好...

熊完：哈哈，你比父王身边的人有趣多了。

黄歇：大概我是个游子吧。

熊完：黄歇？

黄歇：嗯？

熊完：等我做楚王了，就让你做令尹。

黄歇：你一定会成为楚王的。

熊完：让我们的兄弟之情成为君臣之义。

黄歇：兄弟之情，君臣之义...

春申君说要招揽门客，楚王大笔一挥批给专项资金，牵头人缺乏王族的雄厚根基，绝大数门客都是奔着钱来的，势利二字瘸腿到只剩下个利字。

很快，春申君的门客突破三千人，论数量跃居战国四公子之首，但是质量实在不敢恭维，尽是些给鞋子镶钻石的浮夸之辈。

钱花了，人来了，总得展示一下成效吧，春申君带队北征灭了鲁国，冲淡多年来被秦国欺辱的怨气，此外还聘请荀况担任兰陵县令。

世事就是这般玄妙，荀子在业余时间开班授课，没想到教出了两位超级学霸，日后成为秦国乃至秦制的重要力量，这俩学生就是李斯和韩非。

六年后，秦国灭了东周。

秦国在向终极预言靠近，跟楚国接壤的疆域越来越多，楚王为了避其锋芒只好迁都，瞟向春申君的眼神也越来越冷。

他们共患难的时候，只需要简单地想着活下去，同富贵的时候反而变得复杂，君王想要天下列国的尊崇，令尹想要扎稳权势的根脉。

时光可以积累情谊，同样可以累积嫌隙，从熊完到楚王，从黄歇到春申君，一个人做不到宠辱不惊，那么贵大患若身就会如影随形。

十年的兄弟之情，二十年的君臣之义，在江河日下的局势面前，老天仿佛是在考验他俩的心，究竟是坚如磐石还是粗如渔网？

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眼看着秦国像是抹了膨大剂，山东六国纷纷坐不住了，嚷嚷着组织第四次灭秦活动，齐王摆手说道：我离得远，你们去玩吧。

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春申君用事。

楚王被推举为盟主，任命春申君担任总指挥，五国联军打到了函谷关外，准备像上次那样开篝火晚会，却被冲出来的秦军打得稀里哗啦。

一挑五，这是什么段位啊，山东五国骂骂咧咧的回家了，承认秦国强悍是打自己的脸，还不如骂组织不当去打楚国的脸。

夜幕降临，春申君孤零零地坐在火堆旁，身后的黄河浊水无声奔流，却在他心底卷起惊涛骇浪，上次伐秦可不是这样啊（见秦岭一白.信陵君篇）。

信史送来楚王的文书，他攥在手里迟迟不愿打开，里面写的是希望还是绝望，不打开又怎么能知道呢，春申君低下头看见了一行字：你能弄个锤子！

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

一个口才很好的人，偏偏没有去替自己辩解，五国联军失利归咎于一人，春申君看到了楚王的厌恶，感觉三十多年的情义耗光了。

他带着门客回到封地，登上那座依然矗立着的城楼，田间地头的百姓依然忙碌，只是远山青黛仿佛失去了颜色。

楚王没有撤销他的职务，并不代表以后还让他做令尹，想到这片封地随时会换主人，春申君下意识地问道：我真的把楚国搞弱了吗？

有人抬头看天，有人低头看鞋，只有朱英站出来宽慰他，说是因为东周灭亡，韩魏羸弱，秦楚之间的缓冲带没有了。

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

朱英在说什么，春申君压根没听进去，他不愿放弃来之不易的权势，登上高楼就舍不得再下来，逐渐被幻化的得失忧虑吞噬了。

楚王在国都开会，春申君在封地办公，朝堂上的非议声此起彼伏，楚王摆摆手让他们闭嘴，也弄不清是遵守承诺还是憋大招。

兄弟之情是勾肩搭背，君臣之义有上下尊卑，春申君全然不面对根源问题，而是处心积虑让自己权势稳固。

即便楚王遵守承诺，哪怕不喜欢也会让他做令尹，但是楚王没有儿子，等他的兄弟继位就不买账了，到那时，春申君恐怕又会变成黄歇。

招数，对缝隙越大的人和事越管用。

李园将妹妹送过来，还附带了一份生儿子秘方，春申君盯着眼前的绝色佳人，耳边听到嘀咕声：秦相吕不韦的事，您知道吗？

李园是赵国人，从吕不韦说到赵姬又说到嬴异人，春申君听得是心神荡漾，光想着秦相吕不韦如何上位，却忘了秦相范雎如何全身而退。

同样是纸包不住火，黄歇担当道义走进秦王宫，春申君为了权势而借鸡下蛋，奇妙的是目标对象都是楚王熊完。

春申君做的很隐秘，楚王还以为是自己的种子，等到佳人生了个儿子很开心，刚剪完脐带就立为太子，并且提拔李园参与朝政。

楚王病危了，春申君准备进宫。

熊完在位二十五年，黄歇做了二十五年的令尹，他没忘记黄歇的舍命相救，黄歇却掉进权势深坑爬不出来。

朱英好像发现了什么，杵在门口想要阻拦春申君，说他虽为相国实为楚王，辅佐幼王更有周公之名，但是先得杀死豢养门客的李园。

朱英要去刺杀李园，哪怕躺着出来也要报知遇之恩，三千门客唯有朱英尽心尽力，春申君却笑着说道：足下置之，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

望着春申君远去的背影，朱英叹了口气也准备离开，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走过来，朱英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说道：你这趟是赶不上了。

你说，他俩谁欠谁的？

或许，谁也不欠谁的吧。

没有黄歇，熊完当不上楚王。

没有熊完，黄歇当不上令尹。

不当令尹，做游子也挺好啊。

游子？哪个游子能载入史册？

你朱英呀，不是照样发光么。

或许，这就是代价吧。

未必，他没练出成宠辱不惊。

李园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