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阴霾的最后

她想她为什么就是改不了这种自己明明也意识到的折腾。新的笔,新的纸,新的本子。然后是环境,在房子里一圈圈地走,思索、度量着最优雅的地方。如果可以,便大费周折让自己最终藏身于衣橱,有时是浴缸里,冬天裹上被子安静地在卫生间封闭的环境下跟自己相处。如果可以,她必将费尽周折,不惜代价。

却只是为了给自己安排个位子能静下心来看几小时书,随意记点东西。在一切念头萌芽前,环境和其他布置的欲求皆还未苏醒。可是它们往往会疯长起来,在尚驻足停留的片刻。然后就是烦,就是折腾,没完没了,毫无生趣。与先前的构想存在天壤之别,终是不甘心,但愈发形式化。虽然亦有在向自己发问,并试图阻止。其实一旦发生,所有补救便一再无用。

一年前,两年前,这一种开篇的方式用过无数次。与表面的形式一样,最后皆无着落,一切在开头的抱怨中便决心退隐。慢慢,当开头已见雏形,手上的笔也就不负责任地停滞下来了。归根究底,是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意义。

  所以放任自己置之不顾。像是某种心平气和的流放,亦不知何时再来。

  这是一颗疯狂的心脏。她的身体承载着它,她的生活寄希望于它,她的间歇性情绪低落或颠覆亦屈从于它——只想让它一直安稳居住;适时提供给无趣、静止的生活动力或能量,偶尔也许还能带来意料之外之物。她自身理所当然同样疯狂,她的全身像个包容这心脏的母体。它是母亲最器重的一个孩子,为了能方方面面照顾到它,她不惜冷落自己其他的骨肉。有时甚至是让其他孩子付出惨痛代价,无原则地讨好于它。当一切默默无声地开始不平衡,这位母亲依旧强调着天平的可靠。对于她,有些事请由最先最猛烈的意志决定,毫无思索其前因后果的必要。

像是某种专制。

于是恶性循环。一而再,再而三,失衡,自我蒙蔽,代价,不和解,专横,索取,填充,愈发不平衡,再次自我蒙蔽……你看见这位母亲似乎并非真正爱它,只是一种蛮不讲理的占据和渴望完全支配。首先的疯狂便来自于她:自欺欺人的溺爱,一味的索取,不择手段。至今,除了心这一个孩子,她的其他骨肉皆无出息,尚未正步踏上人生便一败涂地、站立不起。于是那些没有着落的爱成了痛,成了归罪于自身之外的恰当借口。她不断地寻找各种理由,她宁愿逼迫自己相信她对它们的培养从未出现差错,一切只是因为它们自己不争气罢。如今整个生活空荡荡,只有心还时刻不停渴望做出大事迹。她抛弃所有,开始全心全力照顾尚未倒下的它。观察它,倾听它,讨好它,让它保持平衡与新鲜。

心说,它想写作。它的目的是躲进惬意幽闭的写作者隐居生活。

于是她的责任开始。

对。翻山倒海,不顾一切代价。

你们可以叫她乔。

故事开始的时候总是没能被及时料到。

但对写作的偏爱那时已存在,因此可以顺着她的笔名追忆过去。

很多年写新浪博客。她叫自己岸。那是十六岁之前。后来在朋友写给自己的留言里突然发现,当初取这个名字还是有一定的纪念意义的,只是并非由亲自点拨。后来又叫June。明明显显的是六月的意思,却明明白白地写在日志里强调起因不是什么六月,只是一种唇齿之间的亲密。天知道这一种说法当时是不是抄袭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开头。很多年后又拿起当年没有彻底读完的《洛》,翻到开头,依旧感到那么好笑。

似乎在那时,似乎那时亦已经开始,她爱上了与文学的某种轻便关系。阅读及写作,深陷于故事,为其本身动容;同时编织自己的故事,给那些角色配上偏爱的名称。

十五岁到十八岁迷恋安妮宝贝,当时觉得世上再无比此更美的女子和文字。

“只是那时她的作品灰涩,色调黯淡,基本充满堕落。但我尤其喜欢,并用所有的精力去爱它们。全盘接纳明知故犯的那些黑暗情结,同时把自身过着的平稳生活全盘推掉。在当时,是优美刺激了迷恋,迷恋唤醒了骨子里想要效仿的欲念。虽是悲剧,仍这般神往。”谈到安妮宝贝,二十岁的她终于可以这么说。

十七岁的《彼岸花》、《二三事》,十八岁的《莲花》,这一些其实已经出现改变。曾是如此这般地深爱过她,于是能够给他任何余地让她缓和。她只想完全地让她带领着去,无论那是片沼泽还是花海。她开始觉察不到自己,因为她的许多效仿已成真。当发现自己完全变成这样时,她能做的只剩下更多地努力。一百道墙隔绝外面和里面的不同世界,已爬过六十道,继续或退回,应该怎样取舍。那时她只是觉得那一个自己已经离完全的黑暗那么接近,写字欲强烈,被安附体。她舍不得退出。她把所有自找的苦楚当作成长的经验,是为了今后写作的灵感,是为了更细致地探入生命。渴望在自己的故事里让那些磨难重现,让看的人流泪,一如当时自己读她时。其实只是一种最形式的角色替换,但每每想起那些黑暗的日子,心里还是会有快感。它们是为今后做准备的财富,必须妥善保管。当她发现自己已是张开手臂大量地索取陨落的机会,她知道自己陷进了病态。

却仍是那样尽兴。

后来她想,这不是为了任何。那一年几段短暂的爱情她其实根本未全心投入,她亦不是遇上了什么难缠的事,她没有丝毫理由选择从高处纵身而下不作反悔。一切只是因为一个身处遥远的女作家写着她爱看并感同身受的文字。因为她在精神生活里的无形介入,周遭和内心才会发生变化。

可找到原因又如何。她的成长已被拦腰砍断。一切似乎都停止了,可她的心还悬在半空。

她问过自己最多次的便是“当时究竟要什么”、“为什么如此折腾自己”。现在她发现可以给当时一个答案。她想要的无非只是一种生活态度。因为从未经历黑暗,而从小说里故事里领略到的那些堕落又是那么诗意,于是才专心效仿起来。体验着自身渐渐成为一个真正的悲剧的过程,如此苦不堪言,又如此乐此不疲。

“乔”这名字便取于当时,至今一直未换。记得《告别薇安》里下坠的那个乔,在《八月未央》里重新演示一遍向死而生的悲剧。“乔”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亦如此而已。所以才称自己“乔”,义无反顾,决绝的姿态。

“殊不知没有一种命运会有和书里一模一样的结局。我无法成为从高处坠下的艳丽的乔,亦无法在机场跟你短暂告别一声然后转身迈入平静的死亡。我无法看见她们,在我经过的时候,只是一种信念。却如此幼稚可笑。”

她记得所有她想记的,一样也没丢失。都是些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事,而她背着台词忘记了自己其实连演员都不是。那一年候机大厅里,未央反复播放着蔡健雅的<纪念>,她等着乔回来跟她一起远走高飞;而那个叫“乔”的女子终是在洗手间割破自己的手腕早先一步离开了她和他们。

“这些年过后我找出蔡健雅所有的歌去听,已丧失了故事发生时的悲痛感觉。我以为那时自己一无所有,便很轻易地在一片混乱中爱上安妮宝贝和她带来的疼痛,似是相互扶持过一段路;后来当我全身心的迷恋致使我真正地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开始了对她的恨。这个转变幅度大得奇特,似在一瞬之间,天旋地转。”

最初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姿势,纵身之前到底有多决绝。有记忆有财富,她是不怕的。她甚至渴望悲剧降临自己头顶,她要的是记忆,记忆一定得深刻。她叫自己“乔”;那些故事充满堕落,都很美。然而后来这些堕落的角色就不再出现于安的书里了。安的两个“乔”在最早两本最灰暗的书里扮尽了悲剧需要的角色,之后消声灭迹。似乎她们真正死在了当时,又似乎她们成为了后来的苏良生或内河。内心清冷,不谙世事,终有了着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着。

“而当我失去了后来的引导,‘乔’这个戏剧化的名字亦慢慢使我感觉变了味,好像那些挣扎是的确发生过的,或许不致命的悲剧也发生过;但之后的‘乔’更像是一个出自于内心的名字,我开始让它朝着不那么阴冷的地方开放。从阴影里走出,再不甘愿让自己仅因为这个名字而堕落、付出成长完整的代价;并重新开始爱自己,爱护而不是摧毁。”

尽管至今仍叫“乔”,但她知道那已没有了任何自身之外角色的影子。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这个乔,也永远不会成为那个乔,她在对安妮宝贝的爱转化成恨、恨又全部转化为平淡的过程中,慢慢地接受了自己内心里的这样一个名字。

从此再与其他无关。

十月,她去杭州看演出。两天的秋季西湖音乐节,会来许多歌手和乐队。兴高采烈安排好一切,二十二日午后乘车离开自己的小城市。音乐节次日开始,唯独那两日是倒胃口的下雨天气。想到雨天的泥泞,“我不知该向什么发泄。”她说。

她约了暂在杭州的昔日好友一起去看演出。她叫他G,当年她是S,另外还有M。回想起那六年,青梅竹马的年代,而现在都各自离得如此遥远,心里的难过与遗憾还是会覆盖掉一向的自我麻痹,重新产生痛觉。M已在西班牙。G待签证下来,马上将去德国。世界各地的游走和学习经历该是多么令人兴奋的记忆。她的羡慕是真心的,没有一丝邪恶的妒意。当年华老去,心里逐渐只剩下生命起初的那两个朋友,纵然童年时期的疯玩占据了大多数本可以相互加深了解的时间,纵然之后各自结识其他的伙伴,与他们感叹过他们之间的友情会如何如何伟大不朽……到了现在,其实那些都可忘却,仿佛不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仿佛一挥手便可全部抹去。那些女孩对她说:乔,你是有多残忍和不知悔改。

她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用和当年一样的情感去维持那些后来的。她没有想要刻意伤害谁,但她的确已变得如此冷漠。她把自己关在屋内的时间里,感觉到真真切切的疲累和厌倦,似乎那些后来的友情成了多余的负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不愿意再背负。

渐渐明晰的只有那六年里的那两张脸。她想要跟随他们而去,天涯海角都好,但最后她被命运戏弄地扔在了一个什么也望不到的角落。她知道从前的他们已经长大,她知道分别只是早晚的事,她知道如今只有她自己陷在原地走也走不开,甚至无法动弹。这一些“知道”深深地折磨着她,像窄小的空间之于幽闭症患者。

二十四日深夜从音乐节现场回到江城路自己住的旅馆,她打开电脑在自己空间的留言板上给自己留了句话: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是回到哪个时代呢,是回到哪段记忆呢,是做回生命起初的那个好端端的“S”呢,还是为了重现后来零乱的一段段故事里夹杂着的些许甜蜜呢?

分清这些没有必要。任何她想为之狂奔回去的记忆都明确告诉她:她再也回不去了。

但即便有这些伤感的顾虑,那几日见到G、和他在一块儿还是很高兴的。

“下雨的第一天,我们站在街头又走来走去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有搭到一辆去音乐节现场的车,只能作罢。下雨的第二天终于去到现场。太子湾路面泥泞的程度超乎想象,像踏进沼泽地一般。套上了尼龙袋脚套,但裤脚和鞋子还是被烂泥沾得一塌糊涂。

“为了等晚上十点压轴出场的陈绮贞,我们坐在风车下的长椅上撑着他的格子伞聊了三个半小时。太久没见没好好说话,一时聊什么都来劲。三个半小时的等待里,我们回忆起童年在一起时的很多事,一些如今都不知在哪儿的人,一些伤心或有趣的过往。我们一刻不停地谈着,似乎那个晚上说的话比那六年里加起来的还多。直到十点差一刻,主舞台那儿传来尖叫——陈绮贞来了。”

一路走过去,才发现是无法预料的人山人海。而之前她一直做着白日梦以为人不会那么多,甚至在想能跟Cheer拍张合照。现在看见这些晚上十点专门冲着Cheer而来的人挤在一起,她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人们站在那里,拍照,录影,鼓掌,尖叫,随着至爱的节奏摇晃着头和身体,完全忘我。庞大的感动。他们共鸣着,集体地完成了一次对美的深刻的挖掘与自身精神层次的无限上涨。

“活动结束后已是半夜,我们搭到车离开公园,各自回去了。一直到凌晨两点我还没睡,浴缸里哗啦啦放了两小时水,把弄脏的衣服裤子全部洗掉,然后挂在空调下晾干。最后困得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再次日下午,她打电话给他,他们乘车去南山路,任意走进一家咖啡店面对面坐着又聊了几小时。说到现在的自己,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哭了。他安慰她,他希望下次回来时见到她她可以恢复得很好。他说:“毕竟我们都是朋友,都不会忘记你。”她从心底里感谢他,再次暗下决心努力康复,擦掉了流下的眼泪和鼻涕。

分手时她把前一天在音乐节现场买的兔子挂坠的项链从自己脖子上摘下来放在他手里:“留作纪念。”

“谢谢。”

“在国外小心照顾好自己。”

“放心。等我混出个名堂来哈哈——”

“——带我去。”她不知怎么就抢着说了这样一句。

他们笑着看着对方。

“是的。”他说。

二十六日上午她回了家。带来一些尚存在相机里的照片,以及这几日来满满的喜悦。

“十一月。咖啡馆日子开始。”

纠结于形式。认为同一本书在两个场合去读就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下午等待消耗。她带着一本又一本的书到处停留,发现如果当这个为了阅读的目的被更为要命的形式化手段盖过,那么心烦的时候就到了。但是这个十一月,思想却空前集中。虽也在四处寻找环境,合适的、会有情调的地方,但没折腾过头,算是很幸运。

她明白自己在好转。确确实实地。抑郁已完全不见,像是那些黑暗的日子从未曾来过,全然忘记了乌云密布的天气是什么模样。有些痕迹她来不及擦去便已自动退隐不见了。

“别装了。这是理应值得高兴的。”

那些天着实奇特无比。限制在自己的小城市和附近,感到从未有过的自在和惬意。每一天她都出门,在背包里塞进数码相机和LOMO胶卷机,必备的书籍,小笔记本和笔,MP4。她把每一天的上午安排在广场那儿的休闲咖啡店,很早便去,充当每天的第一个顾客。固定着点一模一样的热拿铁和松饼。柜台后的男子在她连续去的第三天便记住了她,于是他们渐渐混熟,打招呼,开玩笑,离开时挥手再见。

那些晴天真好,一整日的阳光普照。她有时躲着大太阳,有时迎着,坐靠窗的位子几近昏昏欲睡。忘记这期间看完了多少小说,只记得自由太好,只记得平和日子里的那股独特气味,始终环绕在记忆空间里作为装点。

中午她离开,车子骑到码头放下,跳上去D城的公车。D城在这座城市附近,距离一个小时车程。她的自由在那块少有人烟的地方更加得到淋漓尽致的显现。她把LOMO机挂在颈上,手里拿着数码的,在停车场到D城新建的咖啡店的一段路上边走边交替着拍照。那儿在造桥,在造新的建筑,公寓房,广场,各种设施。一切看上去处于待开发状态,辽阔的建筑工地,头戴安全帽的民工,高耸天际的吊车,推土机……她是有多爱这地方的一切,有多享受这种安安静静的日子!想着明年年底可以住进这儿的新房子,心里装满兴奋。小小的单身公寓,继续一个人,阅读写作到处乱走,到处吸收,心静时计划自学或培训一门技术,语言或摄影或其他尚未定下的——其实卸下那时刻背负的关于未来怎么办的心理压力真的会好很多。

她似乎从未体验过如此尽兴的生活,每一步都踩得安稳自如,有一些老旧的观念已然改变,意识到这两年很可能就是最后剩下的一段可全然放松的日子了。与其去浪费去后悔,不如彻底抛开一切投身进去。她觉得自己是真正在生活,她几乎想要叫,也就只有这样的生活才能够被叫生活了。

十一

她爱上了咖啡馆。每一天的咖啡馆日子堆积成了瘾。

有时她在半途跳下车。尚未到D城,视野里是空旷的一片地,零散的几栋高层建筑,树林,石子小路,不吵不闹的商场,新建的小区。可以在马路中央停留好长时间没有车子经过。大风中她举着两只相机拼命地拍,拍下这恍如世界尽头的一切。

她感受过这种空旷。在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里,在麦卡勒斯的《心是孤独的猎手》里,在故事的起点,在故事的终点。一直是这样一片空旷。似从未有人走来,然后经过,似隔绝了除了她之外的所有。阅读的时候,这种令人窒息的孤独让她流下眼泪,只为故事本身;而当她用自己充当了故事的中心,她却没有任何不适地投入了进去。她记得她一直是兴奋的,一直一直。乘半个小时车,来到这里,乘一个小时车,去到那里:始终是自由。她可以在下车后周旋于这一些景物,大步地走,小步地跑,唱出声音来。然后她去到一段路之外的咖啡馆,在每一天的下午缩在大厅开了灯的卡座,一杯蓝山,在那里看书或做些笔记。十月的音乐节,在她的旅行笔记本里尚未记录好,于是她花了三个下午的时间在L城的咖啡馆做好所有笔记,每一次天黑了离开,回家去。至于在D城的咖啡馆,印象中一直在看书,张悦然主编的《鲤》系列,一本一本接着看,是很吸引人的Mook风。

孤独又清静,时光真美好。在经过的同时,她也清楚地意识到。

十二

她问它:你满足了么,这样的生活?

它说:很满足。希望一切可以保持下去。

她说:只要你开心。我可以做任何努力。

它沉默不语。在这个下午,她和它关在房间里试图长谈,然而它这就沉默了。

她知道自己为它付出的一切在任何人看来都太过奢侈。当它需要写作,她便开始为它找寻灵感。它需要经历,因为平白的日子里没有他需要的。于是她恋爱,从放荡的开始到不得不结尾。于是她尝遍世上苦痛,执迷不悟,为了交付给它每一刻她的感受。于是她可以大半夜不回家淋着大雨在路上一圈圈绕着城市骑车。耳机里是王菲的<不留>,再到<阳宝>,再到<四月雪>,再到<不留>。她感觉她的的确确再没有给自己留下余地。她逼迫着,“灵感,出现吧,满足它,俘获它,将它完完全全征服。这是它的需要。而我这个承载着它的母体,其实只是个跑腿。”

她从未为自己想,任何事,她要做的是让心这一个孩子获得乐趣。因为在这个家庭里,只有心可以被期望被等候。它想写作,就让它写,你为它找寻灵感的出处。它不再想过平平实实的校园生活,你就直接申请退学,让它在一条与别人截然不同的路上行走。它沮丧,你陪着一块儿哭喊。它开心,你为它做下每一步的记号。你为它拼命保留记忆,拼命经历,拼命挣扎。过后交付给它所有淋漓尽致的感受。为了它的写作——为了它不愿踏入世俗之流的写作。

十三

从一开始就太过绝对。但她没有回避。她还是走上那条路了,一条崎岖多险阻的冒险之路。她替它找来爱情,爱情为它找来伤痛,伤痛化作最最真实的灵感。它感到满足,她因此觉得一切都值得。

这已多久了呢。它想写作的念头似乎与生俱来,一直蔓延着。而爱情是个可靠的机器,只消一开始手动投入进,接下来它自会给你带来各种各样的感受。你从来不会文思枯竭,只有来不及应对的时候。恋爱是甜美的,热恋是永生难忘的,缠绵是低调的角落里自在开放的漂亮花朵。然后,在还来不及说“然后”的时候,分裂开始。她自然是痛苦的,但痛苦照样带给它灵感,她始终咬着牙承受。叛变,分离,怨恨,厌恶,挣扎,弥留,毁灭,遗忘。伤害分多少种类,她只想一次性全部体会。然后咀嚼出它要的那一些传输给它,它要的那一些不冷不热已完全烘干的精华部分。但尚停留于她嘴里的时候,她是包括所有的感触全盘接受进的,真真切切的痛,真真切切的绝望和苦不堪言。但只要它还活着,只要它还热情盼望着能有所写作,她是不会丢弃这任务的。最冷最难熬的时候,她摔东西,她哭喊,她跑到顶楼歇斯底里地大叫,她把家里无辜的一切全部砸毁,她无法控制地由着绝望在她体内四处乱窜。她半夜跑到海边抽烟,肺和胃疼得不行,想要吐想要发狂,无从排泄。难过时她其实想过很多的方式去死,她也曾吞了药躲进床里渴望没有苦楚地安然离世,也曾爬上窗台闭上眼渴望轻轻一纵身便告别那些痛和纠缠。但她始终没做到。她吞药的时候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好好活着,她站在窗台上迈出一只脚去试探,而另一只捆绑了太多割舍不下的东西,根本无从移动。她爱它。就算她不爱它们,不关心肺痛、胃痛、五脏六腑搅碎,不关心哭肿的眼睛、哑掉的喉咙,她仍然是爱它的。她紧紧地靠着这颗心,问它,你还好不好。只要你需要,我可以做任何努力。

它时刻没曾停止折磨她,它需要旺盛起来,它依旧需要经历。它不像是随性点起的火苗一扑即灭,它是如此庞大而难以对付。只有迎合。她情愿用尽全身力量为它寻找写作的源泉,当她看到它茁壮的成长,当她感受到它兴奋的跳动,当她知道它正满足于那一些由她挑拣出来再带回去的生命里的灵感,她可以是这样高兴,所有的挫折和痛苦可以不再被提起。她感受到这颗心安稳地存在着,它将更加强大;而她,为了它能够抵御任何。

十四

“咖啡馆日子大约笼罩了两个月。早起。阅读。笔记。看片。写影评。L城、D城、Z城咖啡店。公车。走路。闲逛。拍照。安心睡眠。拿铁。蓝山。炭烧。每日的咖啡积攒着爆发的能量。直到圣诞节前一天,乘车到L城跳下,与平日一样漫不经心地走进咖啡店,几分钟后面对端上来的一杯焦糖玛奇朵,再没有一丁点胃口。这胃口的消逝实在太突如其来,一直到很久以后,看到无论哪种咖啡胃里都一阵翻腾。”

天气渐冷。她的冬季咖啡馆日子告一段落。她宅在家,不再出去。

“小城市下了雪,浓厚地覆盖在草地、屋檐上。大部分的时间交给了一部部的电影,其余的交给睡眠、食物、书籍和音乐。这个冬天爱上了电子乐。平日有情绪时在音响里放车库,看书时放后摇;能专心时听一盘盘Indie,一如往常。音乐就像生活本身,一共一架钢琴的音阶,永远有造不完的曲子,仅因为搭配和组合的不同;一段安静称心的生活,即便每日重复,仍不会腻。”

十五

多久了,只见晴空不见阴霾。

始终有种运气眷恋着她。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保护她不让她放弃。保护她闭着眼忍过那些难关,保护她为她制造赖以生存下去的希望。让她自始至终相信,痛苦只是暂时,永远主宰不了完完整整的她。当日子出现亮光,哪怕一丝一毫向好发展的转变,她都满足得不得了。她会从心底里感恩,不知对象在哪儿,但存一颗诚实而懂事的心。

她顿住了。她突然才发现这一颗她为之能疯狂付出的心,不知在何时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不再跋扈,不再逼迫她为它任意的一个念头或要求就不计代价地付出,不再钻进牛角尖在一个个困住的极端里享受变态的肆意快感。不再激愤、执拗。不负责任的年代已经过去,无论对于它还是对于她,一味的索取无从报答,一向的溺爱亦无从救赎。为了灵感而去伤害自己的灵魂,为了片面的记忆而去反复回顾伤痛,为了一个执拗的理由放掉手中所有——此刻,她看见那一切呈现出无可救药的愚蠢和单薄。

她努力地回顾那些不被知觉间慢慢好转起来的日子。这一个冬天。她和他的三天音乐节记忆,她的疯狂咖啡馆之旅,同时带两只相机自由行走在郊外的日子,那些个安安静静呆在屋里看一部部片子的美好下午……她的记忆所到之处,开满了香气浓郁的花朵,一片片地覆盖过去,延伸开去,扩展到之前与之后各一个无限遥远的点。

一切就像被治愈在生命起初,同时又仿佛在生命终端被温柔地唤醒。

她张开眼,看见的所有风景都是为她精心等候的。



(于一零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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