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江苏省南通市下面的一个小镇,1995年我16岁,离开家乡去外地读书和工作。2017年,由于各种原因,我待在老家的时间比过去十年逗留的时间都长,这一整年里,我既以一个主人的身份与它相濡以沫,又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冷静观察它。一方面,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农村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农村;另一方面,我有另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农村还是当初的那个农村。这两种感觉同时存在,同样强烈。
保留在幼时记忆里的民居大多是这样的,两间砖屋,一间是堂屋,一间是主人全家的睡房。
门前屋后是宅基地,种些四时五令的蔬菜;屋外有独立的坐式茅房;屋侧有小河,河边养着鸡鸭鹅,每到傍晚,大人们“啰啰啰”地招呼鸡鸭鹅回笼,小孩子们围着河沿帮撵,那是记忆里的热闹时光。
农民的土地直到1997年才承包到户,在这之前,农民赖以生存的庄稼地是全村集体规划的责任田,通常每人两亩左右。当地的主要农作物是棉花,农民们起早贪黑,一年到头,纯收入约为几百元。
这几乎是每个农户的标配生活,清贫,但又应有尽有。
可是,毕竟是清贫啊,每个人对好日子的欲望又是那么强烈,不劳而获的念头在更多人的脑海里萌芽。
不知何时起,赌博的风气在村里流行,几乎每天,村里都有几堆人在赌钱,每天都有夫妻因为输钱在家里哭闹,每到年关,债主们进进出出,还不起钱的人低声下气的哀求声,恼羞成怒的妻子指桑骂槐声,破罐子破摔声,鸡飞狗跳声,不绝于耳。
一条土路自东往西,是全村人上街、下庄稼地、走亲戚的必经之地。每到下雨天,就泥泞不堪,一迈步,整个脚脖子都会陷进去。那时人人都必备一种叫做“套鞋”的黑色塑胶鞋,就是鞋子套鞋子,到了目的地再把“套鞋”取下来。
少有的水泥路通常设在贯穿村与村之间的主干道上,宽约五米的主干道从南通向北。那时的每个周末,五六岁的我都会单独从家步行去外婆家,亲情是理由,同时光洁的水泥路对一个孩子来说,也是一种吸引力。
这是临近外婆家的一条桥,这条小桥承载了我很多的童年记忆。小河水悠悠,流向我不可知的远方,是我幻想的源泉。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刚学会骑车时候的情景。有一天上午,我七踩八踩,手忙脚乱间就把自己摆到了妈妈那辆28寸自行车的“坐蹲”上,上是上去了,我可不会下来啊,小小的我吊在车上,硬着头皮半圈半圈地踩着车轱辘往前骑,骑到哪里?怎么下车?我一点主意也没有。一路颠簸过村里的那条土路,右拐直行,来到了这座桥前。突然间,这座桥成了我不可逾越的高山,我一下子泄了气,咕噜咕噜从车上栽了下来。额头上立马鼓起一个大包,把外婆心疼的呀,用袆祅巾摩了好久。
桥下的这栋楼是当时非常少有的楼房,主人属于先富起来的那拨人。主人在楼下摆了柜台,卖些油盐酱醋糖烟酒以及其他生活用品,是十里八乡人们的“生活之友”。那时,甚至还没有超市的概念,主人把这家小店开得如火如荼。
这栋楼十年前被重新装修过,已经空置很多年了。
我熟悉的农村是当初那般模样,又是现在这般模样。
泥泞的道路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都是光滑整洁的水泥路。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宽敞明亮的大楼房。
村民们的承包地早在七八年前就被村集体租给了前来办厂的企业,租期五十年。村民每一亩地的年收入为一千。一般来说,每家每户按人头一人一亩地。
年轻人要么在外打工要么在当地做份生意,老一辈们在家守着一亩三分地,拨弄拨弄。或者,就跟着小型装修队打打零工,挑挑水泥刷刷墙,每天收入约两百元。反正不甘闲着。
勤劳的年轻人到哪都是心怀坦荡的快乐模样。这个年轻人,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利用空余时间亲自打井,盖了两间房,没有请一个工人。
闲着的也不少。孤掷一注的赌徒、放高利贷的有钱人、坐拥几套拆迁房准备坐吃山空的懒人,还有无心斗志,在棋牌室等着老去的老人。
充耳不绝的是那些赌徒被追打、卖房、四处躲债的消息。
比如,滥赌又吸毒的年轻人,贱价抛售自家的二层小楼,且因为不够还债,他年迈的母亲被迫远走他乡。
曾经的小镇还是以往的模样。一条由南往北长约两公里的主街热闹了二三十年,各种小吃店、服装店鳞次栉比,现在依然是镇中心。
隔壁村都拆了,拆迁户进了新小区,小区窗明几净,是另一番新模样。
小区旁边的大型广场也快建好了,商场、店铺、影院、酒店应有尽有。
这是个飞速发展又跌宕起伏的时代,这是个可预期又不可控的社会,这是我熟悉又不认识的人们,这是我的农村也是你的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