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写于2016年年底
今天是我们学校博雅达学堂的第一次开讲。学校礼堂不大,甚至设施简陋。不过小小的,连个阶梯型座椅都没有的空间里竟然挤满了人。灯光也已经打好了,舞台也已经清理得当了。不过最大的变化当是,学校的那唯一一台雅马哈三角钢琴被搬上了舞台,静静地立在中央。
这回是音乐领域的专讲。早就有所耳闻,请来的是中国最顶尖的、甚至国际一流的三位音乐家。
在焦急的等待下,博雅达学堂的负责人李周老师率先走上了台,看样子是要做一个热场。
“三位音乐家分别是女小提琴家宁方亮,大提琴家杨一晨,以及作曲家、钢琴家代博老师。宁方亮老师曾参加CCTV全国小提琴大赛荣获了第一名,并于后来与杨一晨老师一起组建了国际上最为顶尖的弦乐四重奏组合——amber。这个组合在国际大赛上一举斩获了第一名的佳绩。”
台下的气氛立刻就变得肃穆了许多,还合着许许多多的惊叹之声。
李周老师微微一笑,续道: “代博老师则更为传奇。他五岁的时候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两只眼睛的视力都逐渐地失去了。现在左眼尚存0.01的视力。不过他在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之后,又被提前两年直接保送至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真的,堪称是作曲界的奇才。”
这下,台底下是彻底鸦雀无声了。我也不知究竟台下是真的是毫无响动,还是我的内心受到了震动以至于根本听不到外界的一切杂声了。
“大家有什么问题一定要问,因为,”李周老师忽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三位都非常、非常能说。”
李老师的这句话让我印象尤其深刻。我开始在脑中描画这三位老师的样子:一席黑衣,文质彬彬,不苟言笑,眼睛里或许还散放着些许睿智的光芒。在我的印象中,真正最顶尖的音乐家都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当他们站在舞台上的时候,当音乐洋溢在我们的心里的时候,他们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仿佛站在一个我永远也无法匹及的高度。
又不知道等了多久,伴随着雷鸣般的掌声,三个人缓缓地走了出来。令我尤其惊奇的是,这三位老师竟都格外的年轻,都是不超过三十岁的年龄。这样算起来,我也仅仅比他们小十岁左右而已。可是十年之后我会成为怎样的人呢?不知怎的,竟有些黯然。
宁方亮老师是真的美女小提琴家。她拥有本来就相当精致的五官,再配上音乐熏陶过的那种独特的气质,用“女神”二字形容再合适不过了。
杨一晨老师的脸庞棱角分明,双眼尤其黑亮。他给人的感觉更具活力一些,感觉他走路的步伐都是如此轻快、令人愉悦的。
两人搀扶的人大致就是代博老师了。我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步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全身各处。倒也不是刻意为之,只不过代博老师的形象是最为符合我心目中音乐家的形象的,正是这一点,牢牢地拽住了我的目光。他个子不高,有着一头奇特的黑色卷发,衬得脸庞却是格外苍白。他小心翼翼地向前探着路,每走一步路都要思索许久似的。来到了钢琴前,他转过身来面向了我们。我看到了他的正脸:那是一张极其严肃的脸,甚至还带着些许冷漠。他的其中一只眼睛是紧闭的,另一只则是张开的,眼神涣散地盯着斜上方。他面部的这种不协调,竟为他本人平添了一种别样的美感。我对故事是极其敏感的,总是有一种想把这世上一切的故事都收入囊中——不管它是悲情的,还是欢喜的,还是讽刺的。而当我看到代博老师之时,竟有一种想要探寻他背后故事的急切感。因为他,一定是一个有着许许多多故事的人。
音乐声响起了,三位国际级音乐大师开始了他们的演奏。
他们演奏得是那么从容而陶醉。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甚至每一缕呼吸都合着旋律的节奏而律动着。
我那时是坐在第一排的,距离宁方亮老师仅仅有一米多的距离。之前参加过的音乐会也是不少了,可今天是第一次,我感觉音乐离我是如此的近,真实的世界却距我如此的远。我似乎能看到音乐在我的周身游荡着,一点一点地向外散开,包裹住了整个礼堂,还有里面的一百多人。台上的三位老师,与这音乐是融在一起的。他们的身体并没有随着绝美的音符飘荡开来,只是我似乎看得到,他们的灵魂是与这旋律紧紧相连的。
一曲终了。我略带木讷地盯着台上,心神还有些游离在外。
一不小心,我对上了宁方亮老师的双眼。她却也毫不避讳地紧随着我的目光,甜甜地冲我微笑了一下。
仅仅是一抹笑而已,却让我心里暖暖的。
后来,便到了三位老师分享自己的学习音乐的经历的时间了。
杨一晨老师的分享是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
就如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一样,他说话的方式也是颇为活泼生趣的。
“他们俩都是实打实的天才,是所谓的真正喜欢音乐的,”他半调侃地说道,“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小时候特讨厌学音乐,也没什么音乐天赋。”
我一下子便愣住了。因为我来参加这次讲座之前特地上网百度了各位老师的资料,在杨一晨老师的百科条目之下的第一句话赫然便是“杨一晨从小便展现出惊人的音乐天赋”。谁能料想得到拿过那么多世界级大奖的知名大提琴家竟还会讨厌音乐呢?
后来,杨老师缓缓讲出了他的经历。就算是讨厌音乐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一家是最标准不过的音乐世家,杨一晨老师的外公正是上个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作曲家江文也先生。相当于是为了继承家业吧,他必须学习音乐。
可就算是没有音乐天赋又怎样呢?在那样的一个环境的熏陶下成长,杨一晨老师依然成为了现在的他,那个年纪轻轻便拿遍了国际大奖,获得了全额奖学金,并成为了北京四中驻校荣誉教师的他。
我从三岁起练习钢琴,上初中之前就考过了业余九级。十二岁的年纪便获得了一个全国金奖、一个国际大奖。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动过专业学习音乐的念头。因为学琴的痛苦,我自己都看在眼里,埋在心里。面对着满眼小蝌蚪似的音符,合着手中蹩脚又难听的旋律,我常常不自觉地“哇”地叫出声来,双手再猛地砸在琴上。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双手还是不受控似的将谱架上的谱子揉得稀巴烂。
还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一个人高高兴兴背着书包去上课,到得早了些,便自己寻了一个空琴房练了起来。隔壁便是给我上课的老师。我听到她似乎在和另外一个老师谈论比赛名额的事情。
“最后一个名额了,给那个叫涵涵的孩子吧。”
“可是她的水平……”
“那也总比可可好许多吧。”
我当即停下了手中的事情,愣愣地听了起来。因为,“可可”是我的小名。
“可可那孩子弹得确是差。大概没有天赋吧。”
那是平生第一次,我听到有人用“差”这个词来形容我。而且,这个字还是出自我最敬爱的老师之口。我至今还记得,当苦涩的眼泪渗进琴缝之间,弹出来的是何等的声音。
多年之后,我斩获了几个大奖,那个老师也拿到了“优秀教师”的称号。自那以后,我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她口中“最优秀的学生”。
“天赋”这个词伴随着我的音乐路。或许,还伴随着所有学习音乐的人的一生。人们不断地暗示我们,音乐不同于其它学科,是需要“天赋”的。我一直相信自己是没有音乐才华的。要是有音乐天赋,怎么还会练琴练得如此痛苦?要是有音乐天赋,不应该像莫扎特似的,顺口就是一段脍炙人口的旋律吗?渐渐地,“天赋”成了我偷懒的万能理由。既然没有天赋,我干嘛还要这么固执地想在音乐的这条道路上发展下去?睁开眼睛看到身旁的琴,不自觉地便会慵懒地告诉自己,“你成为不了神,你就是个普通人,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在我生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天赋”几乎成了音乐的代名词。直至今天,当我听到杨一晨老师的讲述的时候,我才恍然明白,音乐对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哪里又有什么“天才”不“天才”之说呢?没有音乐天赋的人生在音乐世家里,凭着名师的指导和卓绝的练习同样可以成为国际级大师;天生的音乐天才若是当成一个普通人一般对待自己,也终会被埋没在无穷无尽的人流之中,隐没自己本该光辉的一生。所以到了最后,即使是并不热爱音乐的人也会被狂热的人们奉为“天才”;而那些生而天赋异禀的人们却褪尽了光彩,成了最不起眼的一粒沙,随风而去,转眼不见。
我又有什么理由一再地否定自己呢?
我自己到底有没有天赋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确认的是,我热爱音乐。
既然如此,不妨放手一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