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两个空座位

他被送到医院，医生说他胃出血严重，必须马上动手术，要张阿姨马上联系其亲属。可是他手机里没有他亲妈的号码，张阿姨也联系不上他的家人，只能在手术室外干着急。手术顺利地结束，已经晚上九点钟了，他被送到病房。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了，是他妈打来的，张阿姨接了电话，说了大概。

半小时后，他妈现身在病房里，看着躺在床上昏迷着的苏阳，三步并两步地来到病床前，抓起他的手，轻唤他，两行泪是刷刷地往下流。

“我儿子，怎样了？”

“病人胃出血严重，身上还有多处的淤血，尤其是腹部，一大片的淤血。初步诊断应该是被人施加暴力导致的。”

“暴力？”钟妈简直不敢相信这一诊断。

“是的，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妈妈。”

“你是他妈妈啊，我在他身上找出这张准考证，他今天刚参加完高考，你们这些做家长的也太粗心了，他身上的伤已经有两三个月了。这两三个月是精力消耗的高峰期，又有怎么重的伤，我们在他的血液里检测到有止疼药的成分，他就靠这个熬过来了，也够坚强的。”

“两三个月了？到底是两个月还是三个月？”钟妈想到三个月前她刚把儿子接回家。是那个时候身上就有这些伤了？

“这个，这个要进行进一步的验伤才能知道。”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验伤就不用了，我只想知道他这些伤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什么的？”

“这个你们放心，病人自身的身体素质较好，只要好好调养，不会影响他的生活的。”

“谢谢大夫。”

送走了医生，钟妈叹了口气，满脸自责地望了望躺在病床上的儿子。转身对张阿姨道谢。

“非常感谢你，送他来医院。”

“没什么的，我跟阳阳一家是邻居。你是他妈妈？”

“对。你说苏大姐她们走了？去哪里了？”

“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今天突然就走了，丢了一封信给我让我交给阳阳，阳阳看到信，就这样了。”

钟妈听完沉默了会，之前儿子就误会了她，现在她怕更是说不清了。看着钟妈一脸忧愁的样子，张阿姨走上前去：“妹子，阳阳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可能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等他顺过来了，会慢慢地接受你的。你要相信他，不用太着急了。”

“嗯，他是我儿子，他做什么我都支持他，只是看他受伤我有点难受，大姐，还是谢谢你送他来医院。”钟妈摸掉眼角的泪水，握起张阿姨的手。

当晚，钟妈一个人留在病房里守夜，盯着她心爱的儿子看了半夜，天微亮的时候才睡着。第二天，苏阳却早早地醒了，他不经意动了一下，惊醒了趴在床边刚睡着的钟妈，两个人面面相觑。

钟妈先开口说话，“小玮你醒啦，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苏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摇了下头，愣愣地看着她。她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想看到她还是不疼了？她叫来了医生，医生做了一些检查，一切正常，好好休养即可。

她问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他不回答，“是不是学校里那个叫夏侯的人打得？”他不说话。“你不说就是默认了，放心，妈妈不会放过他的。”

他说话了，“哎，不要这样，算了。”

“小玮，你不用怕，妈妈不会再让你受委屈的。我替你出气。”说着，出了病房。

Amy留下来陪他，他看着钟妈出去了，又看了看Amy，说了句：“你们有钱人，都这样，总想着报复。”说完他把头埋在被子里。

Amy出门叫住了钟妈，转述了他的原话，钟妈便决定不追究了。她不能让儿子戴着有色眼睛看她。

她坐在床右边的椅子上，问他想要吃什么？他却把头转向左边，用被子盖住了脑袋。钟妈无奈地望了几秒，她知道他不想见到她，于是打电话叫来金嫂。在这个家，他跟金嫂还算的上有点亲切。其实此刻他想见的就两个人，那两个人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这座城市。金嫂来了也只是在旁边沙发上坐着，钟妈一直坐在病房外面，公司里有再多的事，她都不想理，也没那个心情。钟泽炜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妈妈就在门外，他假装睡着的时候，她都会坐在他床边，感受他的呼吸和心跳。

他又假装睡着了，她刚坐下啊，他就睁开眼睛，吓得他妈起身想走，却被他叫住了。

“外面热，房间里有冷气。”钟妈回头看着他，他还是转过头去，像是刚才他什么都没说一样。钟妈被金嫂按在旁边的沙发上，“小姐，早就叫你不要待在外面了，你现在就坐在这里，我回去一趟。”钟妈看看金嫂又看看苏阳，紧绷着好几天的脸，缓解了好多。

他出院了，钟妈天天都在家陪他，他对她还是爱答不理的，坐在花园里，一坐便是一下午，发呆或午睡，就是没有任何的情绪。钟妈在书房里处理公事，时不时地也站在窗户，看着花园里的儿子，不知所措。爱到深处全由他。

苏阳的高考志愿没有填，因为他成绩优异，理科状元，文科成绩也是不俗的，好几个名牌大学对他伸出橄榄枝。老师以为他会选择其中一所，便没有再多询问。可是直到毕业典礼了，他还是没有选择任何学校。严老师着急了，连跟他关系好的几个彩虹人，都好奇了。

毕业典礼那天，是要带家长的。苏阳没有让钟妈去，尽管钟妈心里知道，可她也知道儿子没有叫她去，就是不希望她去，便没有提了，只是让苏阳穿上她早就精心准备好的礼服。苏阳一到学校，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好多人都围过来合照，苏阳一一满足。

“哎，你到底去哪个学校啊？是不是太难决定了？要不还跟我们几个走，一个学校多好啊。”夏新勾搭在他的肩上。

“是啊，你究竟去哪个学校？”于晓追问。苏阳不知道要怎么说，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何去何从，这时毕业典礼开始了。大家陆续进礼堂了。苏阳的位置在第一排，这场毕业典礼本来是要由他这个学生会主席协助举办的，可是校方找不到他，只能由副主席去协助。那个高二的副主席在门口见到他进场，忙上去打招呼。

“学长，你终于出现了，找你好久啊，哇，你今天好帅。哦，恭喜你，新科状元。”学弟向他伸手，他顺势握上去。

“谢谢，这个，办得不错。加油。”苏阳看看这个场地的布置，非常有活力又不失正经。

“谢谢，学长，跟你在一块做事，我学到好多的事情，我会努力向你看齐的。”

苏阳笑笑了，走进去了。坐在位置上，旁边是两个空位，因为本来要来的人，失约了。没有人分享的荣耀，一点都没有意义，没有重要的人见证的光荣时刻，一点都提不起兴致来。

严老师走过来，坐在那个空位上，他抬头，马上调整了情绪。

“怎么，你爸妈没来？”

“嗯嗯，他们……他们没来。”苏阳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眼神躲闪着。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时刻。她们之前跟我说要来的？”

苏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之前也跟他说好要来的。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坐在这里。

见苏阳没有接话，严老师很识趣地转个话题，“苏阳，你怎么打算的啊？准备去哪所大学？”

这个问题，苏阳同样还是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好想什么都想不起来。记忆那么近那么远，全部是因为重要的人的此刻不在身边。

“苏阳，苏阳，老师在问你话呢。”

他回过神来，“哦，那个，那个，我也不太清楚，还没想好呢。”他看了一眼严老师，目光迅速转移。

“苏阳，你没事吧，你要清楚地认识到这个选择很重要性。你家里没出什么事吧？有事就和老师说，不要一个人扛着，你还是孩子。”严老师看他目光涣散的样子，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样，一直很认真很阳光的男孩子。

“没有，家里没什么事，就是我自己还没想明白。”苏阳定了定神，对严老师说，此刻他算是回到正常了。“严老师，你放心，我没事的，会对自己负责的。”刚刚严老的一句选择重要性，似乎点醒了他，不管他多么想找回苏爸苏妈，当下必须要想想大学的事，这也是苏爸临走前交代的。

“我会好好想想的。”

“行，那老师就放心了。”严老拍拍他的肩膀，帮他收了收领带，笑着对他说“今天真帅。”

他报以微笑回应。

又是两个空座位，他又望着座位发呆，只是他不知道，最后一排，有个穿的像明星躲狗仔的女人，远远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校长点名亲自给他颁发毕业证书，并让他讲几句。以往的他，出口成章，今天却想了十几秒才一句一句道来。

“首先，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今天过后，就各奔前路了。我很感谢这六年来，大家耐心的照顾和热心的帮助。”苏阳又停下几秒，看着那两个空空的座位，接着讲，“我们都不是神，无法预料人生，来的时候无声无息，走的时候无影无踪，证明它来过的是你心里那道深深浅浅的痕迹。因为存在失去，所以更要在拥有时好好地珍惜。就算一切会归于平静，回到正轨，至少不用总在夜里长短唏嘘，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永远陪着你，你要好好爱自己。谢谢！”深深地鞠了一躬。望了望校长，一张平时见不到什么表情的脸，此刻却被笑意充盈。

他走下了讲台，安静地坐着，静静等着典礼的结束。

夏新跟他说明天晚上全班聚会，让他记得来，还是在老地方。他勉强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他来到这个所谓的老地方，中学六年他只来过两次，算上这次仅三次而已。已经有人来了，他和他们打打招呼便一个人坐在那里。等人到齐了，也就开吃了。那会所每道菜都是四位数的价格，实在是太铺张了。30几号人，一直拼酒，苏阳不能喝酒，就在旁边跟吴越随便聊聊，主要是看着他们疯玩，还有人在疯狂地飙歌，一直没唱过歌的苏阳也被夏新推出去唱了首。

“班长，还没听过你唱歌呢，唱一个。”说着把麦克风递给他。他居然没有拒绝，连夏新都惊着了，他点了首张学友的《忘记你我做不到》，“忘记你我做不到，不去天涯海角，在我身边就好……”歌词朴实，旋律深入浅出，他唱的走心了，但没有听的人走心，歌毕，有人泪珠刷刷地掉，他也就红了眼眶。

“我靠，你深藏不露啊，我以前唱歌的那会，你在旁边是不是都在心底嘲笑我呢。”夏新摸了下眼角，变态地表达了对他唱功的肯定。

苏阳被他这么一说，忙忙解释到，“没有，没有，你唱的更好。只是你第一次听我唱。”苏阳也变态地安慰他。

夏新没有接话，他没有听出来，这其中的意思。

玩真心话大冒险，苏阳肯定没玩过，但这个游戏上手容易，就看你敢不敢。前几轮苏阳都躲过了，可还是没有躲到最后。果然他们的问题让他没法回答。

他们问：“高考完到成绩出来，这一个多月你干嘛去了？”

这个问题，他要怎么回答，他看了看夏侯商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真心话大冒险真是太你妈缺德的游戏。见他回答不上来，夏侯商云发话，“不回答就赶紧喝酒，别浪费时间了。”

“我可以不喝酒吗？我不能喝酒。”

“尼玛的，这是规矩，快喝。”拿了一杯酒搁在他桌前。他是真的不能喝酒，“没事的，就一杯而已。”于晓怂恿着他。他看，肯定躲不过去了，一咬牙，一口闷，后知后觉的麻辣，在胃里翻滚。他想退出这个游戏，又被按在座位上了。接下来，跟发疯似的，又轮到他好几回，他又喝了几杯，一杯比一杯多。夏新带着微醉的口腔说，“原来你有这么多不能说的秘密啊。”是啊，怎么会这么多呢？他自己都不知道。

越来越晚了，有些人回家了，苏阳也想走，又被生生地扣下了，沈亦航趴在他腿上，一口孩子腔地说着胡言乱语。夏侯却在这个时候接近他，拼命地给他灌酒，他拒绝，就硬生生地抓着他的头，按着他的脸，嘴里还说着，“来，往死里灌。”一杯两杯三杯，呛得他，不停咳嗽，他已经明显感觉胃又在作痛了，直到他醉倒在沙发上，他们才罢休。

夏新他们有司机来接，他和吴越没有，夏新说要送他，他一口回绝了。他就坐在路边，想等醉意退却一点才回家。夜里十二点的城市街头还是人来人往，都只是匆匆的过客又化成匆匆的人影，没有人为他驻足。他想起夏新的话，“你怎么那么多秘密。”此刻的他好累，好想有个肩膀可以靠着，这几月发生这么多的事，打乱了他一直以来所有对未来的计划和幻想。他来不及深想，胃里翻江倒海，他吐两会再也吐不出来了。又开始疼了……他想哭，想好好地大哭一场，把所有的不愉快全部全部挥洒掉。

他打了个车回家，家里还亮着灯，他知道这是为他留着的。他不想让人看到他这样子，所以在大门口就下车了。想着走几步，调整一下情绪。

他撑着向往常一样跟出来迎接他的金嫂打招呼，然后上楼，迅速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倒在了床上。翻滚了一回合，胸口又是一阵血腥味，他马上去卫生间，一口血，应声而出，接着又是一大口，洗手池溅红了。他无力地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迷迷糊糊地晕过去了。

过了一会，钟妈从书房下来了，一下楼就闻到一股酒精味。

“小玮回来吗？”

“回来了，刚上楼。”

“怎么有酒精的味道，Amy你闻到没有？”

“是的，有。谁喝酒了？”Amy望了望钟妈，钟妈望向金嫂。

“小玮是不是喝酒了？”

“小玮身上好像是有股酒精味。”

“他喝酒了。”钟妈突感情况不妙，立即跑上楼去，敲门，没人应，就让金嫂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发现他倒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发现那红了的洗手池，发现他嘴角没干的血。

去医院的路是那么漫长，长的好像有几个世纪，钟泽炜轻轻咳嗽了几声，有吐了些血。

“小玮，坚持一下，妈妈马上送你去医院。不怕不怕……”

终于到了医院，急症的医生初步诊断胃大量出血，

“病人是不是有过胃病？”

“对，他之前……”Amy简要跟医生说了大概，

“医生，求求你，救救他。”

“放心，我们会尽力的。现在马上安排手术。”

三个小时后，他被推出手术室。

“手术很顺利，但因为大量饮酒，导致酒精中毒，具体情况要等病人醒来后，做进一步的观察。”

“谢谢谢谢。”

钟妈又是整夜都守在床边，她以前就说，找到他不再让他受一点委屈一点伤，可是现在他已经第二次昏迷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并且两次都吐血了。一想到这里心就酸酸地想哭。

钟妈每天都在病房陪着他，虽然还是不讲话。她看她的文件，他看他的窗外的风景。

这次的事，他还是选择息事宁人，不想让事态扩大，主要事他不想把这个有钱的老妈昭告天下。这个世界从来就只记得成功的人，如果这个有钱的妈妈被他同学知道，谁记不起苏阳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