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⑴,与君生别离⑵。
相去万余里⑶,各在天一涯⑷。
道路阻且长⑸,会面安可知⑹?
胡马依北风⑺,越鸟巢南枝⑻。
相去日已远⑼,衣带日已缓⑽。
浮云蔽白日⑾,游子不顾反⑿。
思君令人老⒀,岁月忽已晚⒁。
弃捐勿复道⒂,努力加餐饭⒃。
叶嘉莹老师在谈《古诗十九首》时,用了这样一个主标题来形容:“”更好的诗是浑然天成。在她的这篇文章中,解释了何谓浑然天成。稍作总结可归为她文章里的这句话:“”真正的好诗是浑然一体的诗。对这样的诗,你要掌握它真正的精神、感情和生命之所在,而不要摘取一字一句去分析它的好处。
我认为从一字一句去分析诗歌的艺术形式或者思想感情这种方法走的是具体分析的思维方式,这种分析思维的特点是根据理论,对问题进行层层剥笋和分析,最大的好处在于能用语言文字进行清晰表述。当然如果说对诗歌分析的时候完全利用理论,是不可能进行下去的。毕竟诗歌作为文学,它来源于生活,没有经验思维介入,不从生活中去分析诗歌是不可能的。
而相对于这种理论思维占多数的分析是不能很好去体会叶嘉莹老师说的这种“”浑然天成的诗。(我这里采用不能很好体会的说法,是因为对于诗歌我认为不存在无法理解之说,只在乎体会的远近,深浅之别。)因为这一类的诗,用叶嘉莹老师的话来说,“”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自己整个的生命去写诗的。《沧浪诗话·诗辩》中有一句话地很好贴切了这句话。
“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诗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这句话借用了禅语来表示那种意境超脱自然,没有任何雕刻痕迹的诗。(“羚羊挂角”的事典见于《传灯录》卷十六:“道膺禅师谓众曰:如好猎狗,只解寻得有踪迹的;忽遇羚羊挂角,莫道迹,气亦不识。”说的是羚羊夜间栖息,为防范别的野兽侵害,以角挂树枝而眠,树上不留一点爬行的痕迹。)如果以禅学的角度进行解读的话,就是把这类诗的实体当成一种“”无的状态,也就是否定了语言的形式和意义二元对立的关系。没有了诗歌形式的实体,那分析就无法进行。而禅学的思想中对于这种“”无的理解,需要以一种悟的形式来达到。悟的过程我认为就是体验体会的过程。这种过程无法以语言文字表达,即是禅学所说的“”无法言说,用现在的已有的概念类比,缄默知识的概念接近这种无法言说。但是就像对禅的领悟确实无法通过语言来表达,但却有一些禅语来帮助參禅者去达到这个悟。所以我仍然相信,诗是能理解的而且用文字来表述是可以接近到达彼岸的,甚至是超越。这里我想采用接受美学的观点,意义的建构来自自我的建构。
诗歌中“”无这样一种论断并不是我独创。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就有这样的阐述。
“”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其下一句是:
“”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以此看来诗歌中这种无“”的状态和无我是有一定联系的。因为禅学中的无就是否认实体存在,而诗歌的实体无非就是文字以及创作文字的诗人本身。王国维说的无我之境,即是诗人忘我的一种境界。有我即是“”我见青山多妩媚,无我即是“”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有人理解李白这首诗是指李白的情趣之高,常人无法所及。我们不论这样的理解正确与否,但仅仅就以这句话的意义来看,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确实很好形容了一种忘我的无我之境。究竟是我在看山,还是山在看我?所以诗歌“”无的一种状态首先是一种无我“”的写作
回到《》行行重行行这首诗来。我们用“”无我的思路来分析它的无我写作。我们先来看王国维给出了无我和有我境界的对比范例: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①”,“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②”,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③”,“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④”,无我之境也。
这里的范例不仅仅在于给我们明了何谓有我,何谓无我,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对比分析思维的启示。我们也借用这个方法来分析《》行行重行行中的无我之境。
诗歌中有这样一句话:相去日已远⑼,衣带日已缓⑽。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彼此分离的越来越久,衣服越发宽松。借衣服宽松寓意思念之深的还有一首我们常常读到的词:衣带渐宽终不悔。
显然,同是思念,前者无我,后者有我。除了语言中明显带有我的色彩之外,后者情感色彩上明显带着以我观物色彩。衣带渐宽终不悔。尽管用了终字想强调这个不悔的情感,但是试问念之深处,还会考虑其他情感吗?当在强调不悔的时候,其实就不构成一种无“”的思念,就是“”我的介入了。当然这并不讨论二者孰优孰劣的问题。
如果从形式上的意义来考虑,这句话的情感之深来自于语言排列组合的张力。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乍一看,这里没有出现任何一个意象。但是这两句诗的组合却构成了一位因为思念而日渐消瘦的思妇形象。这个形象因为和动态的时间,距离放在一起,二者互相拉扯,形成了一种超越于思念的情感存在。
诗歌的“”无当然包括意的无穷。从文学的角度来说,这是文学的话语慰藉属性。这又包括,有限的话语中隐含或者蕴蓄仿佛无限的意味以及看似单义而确定的话语蕴藉多重不确定的意义。追本溯源,语言产生于生活中,意义的无穷产生于生活中的无限可能。在禅学中,“”无了之后也并不意味着结束。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字句虽然否定了神秀的字句,但是依然未得五祖弘忍的认可。《金刚经》有言:“”应无所往,而生其心。无了之后,方见本心。如此看来,禅宗的思想并未强调一切空无,而是落在关照这个世界,关照人的行为上。以本心来照见生活,其实万事万物无不出于自我本身。诗歌的最后一句:弃捐勿复道⒂,努力加餐饭⒃。什么都不必说了,努力加餐饭。叶嘉莹老师曾经点评到:《古诗十九首》的了不起之处在于提出了人生中许许多多严肃的问题。这首诗里的一个问题就是,当你处于某种人生的悲欢离合时,你该怎么办?
到最后我也不得不摘抄晚清诗学评论家陈祚明的评论作为我的结尾。
“”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夫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复不知其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逐臣弃妻与朋友阔绝,皆同此旨。
“十九首”善言情,惟是不使情为径直之物,而必取其宛曲者以写之,故言不尽而情则无不尽。后人不知,但谓“十九首”以自然为贵,乃其经营惨淡,则莫能寻之矣。
再多说一句。从禅学的哲学来看,世间的悲欢离合,因缘而聚,因缘而散。万事万物皆如此。这蕴含了偶然性和必然性的统一。文章本无成,妙手偶得之。也即是这个道理。偶虽然体现了好文章的偶然性,但是没有妙手却是万万不可能的。